追兵的腳步剛踏足這片洼地邊緣,死寂的平衡就像琉璃落地般驟然粉碎。
小鬼煞率先發難。
它盤踞已久,已將這方土地化為它怨毒之力的延伸。地面霎時劇烈蠕動,潮濕的泥土猛地向上拱起,數十根漆黑的、尖銳如異獸獠牙的石錐破土而出,毒蛇般噬向闖入者。這些石錐并非簡單物理攻擊,每刺出必帶起一股慘綠的污濁霧氣,腥臭刺鼻,但凡沾染立刻蝕皮融肉!
與此同時,數道模糊卻散發著陰寒秩序氣息的身影排眾而出。他們動作冷硬如提線木偶,手中幽光一閃,幾塊巨大的慘白骨質盾牌憑空豎立在前。這些骨盾表面布滿扭曲暗紋,石錐撞在上面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綠霧更是被骨盾上一閃而過的陰冷光澤吞噬殆盡,絲毫無法侵入。
“結!陰鏈戮魂陣!”為首一個身形格外凝實的甲影厲喝一聲。聲音干澀,如同兩塊銹鐵摩擦。后排幾個陰影同時抬手,數條漆黑如墨的鎖鏈嗤嗤射出,鏈條關節處竟是一枚枚細小的、正在無聲哀嚎的顱骨虛影!它們的目標極其明確——無論人鬼,一律無差別地絞殺封鎮。
趙玄心臉色更加難看。面對驟然夾擊,他身影變得飄忽難定,在石筍、骨盾、鬼鏈的縫隙間艱難穿梭。“躲開!別被鎖鏈沾身!”他沖著身后急喝。手中桃木劍嗡鳴不止,劍尖飛速點出,每一擊都精準刺向骨盾的連接處或鬼鏈上顱骨虛影的眉心,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和短促的尖嘯,勉強維持著脆弱的防線。
混戰瞬間進入白熱化。
小鬼煞釋放的墨綠毒霧與陰兵骨盾上騰起的灰白寒氣彼此撕扯吞噬,石刺崩裂的碎塊混著飛濺的惡臭汁液四射。漆黑的鬼鏈如毒蟒般在空中狂舞穿梭,趙玄心則似風中殘燭,道袍已被割裂幾處,每一次閃避都險之又險。這洼地成了三方角力的血肉磨盤。
而我——陳墨——成了這絞肉機里最刺眼的活靶。
陰差令死死攥在掌心,那股引動萬鬼的冰冷氣息在我周身盤旋不去。小鬼煞操控的一根黑色藤蔓擦著我的手臂掠過,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灼痕;另一邊,城隍兵丁的冷厲目光也頻頻鎖定我所在的位置。
“呃啊!”
避過一根從腳下刺出的石錐,腳下泥濘濕滑,我踉蹌著向左側撲倒。視野天旋地轉之際,前方幾步外,一棵枯死的老槐樹下,泥土突然如同活物般翻滾撕裂。只見數不清的枯瘦手臂,裹挾著漆黑的泥漿混合著慘白的碎骨茬,猛地從地下探出,向著虛空絕望地抓撓!
手臂的盡頭,泥漿中緩緩鼓起一團更加龐大、扭曲的陰影。那絕非人形,也非野獸。無數張模糊的、極度痛苦的孩童面孔在那涌動的泥漿表面浮現、嘶吼,隨即又被黑泥吞沒!一張大得出奇、幾乎裂到耳根的嘴巴猛地撕裂開來,露出暗紅腐壞的內里。它不是進食的器官,更像一個盛滿無窮怨毒恨意的無底深坑,散發著最純粹的污穢與詛咒,瘋狂地吸噬著周圍所有的光線與生機!
它發現了我!
那張裂開的大嘴無聲地咆哮了一下,噴出一股極其粘稠、幾乎成為實體的黑紫色霧流!霧氣沒擊中我,卻將我身旁一塊半人高的巖石瞬間覆蓋。石頭發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嗤嗤”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酥軟、塌陷下去,幾個呼吸間便徹底化作一灘冒著泡泡的粘稠淤泥!
巨大的恐懼感如冰水澆頭。我手腳并用地向后瘋狂倒退,只想離那個污穢之源更遠一些。后背猛地撞到一片粗糙而冰冷的骨甲——是陰兵布陣留下的盾壁!
退路已絕!
一道銳利無比的破空聲撕裂混亂!
左側方,一道凝練如實質的慘白箭影,快逾閃電!它以刁鉆的角度,穿透了趙玄心剛剛蕩開數條鬼鏈而露出的微小破綻,如同毒蛇出洞,朝著我的心臟位置,疾射而來!那箭頭上纏繞的死亡氣息,比冬夜最深的冰河還要寒冷,直刺骨髓!
“畫!”
趙玄心嘶吼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如同焦雷,帶著一種不惜一切的瘋狂!“金光護身——快!”
金光護身?那是我這些時日拼命練習卻從未成功過一次的符箓!黃紙上歪歪扭扭的鬼畫符!哪里來的墨?哪里來的筆?
腦子一片空白。
沒有思考!只有純粹、如同野獸求生般的本能!
手已經探出去,死死抓住了那支熟悉的、冰冷沉重的禿筆!身體比意識更直接地撲向左側——一片被剛才風暴翻卷開來的泥地,那里殘留著新鮮腥甜的痕跡——趙玄心之前激斗時被骨鏈割破手臂灑落的血點,混合著泥土,也帶著點點朱砂的暗紅!
筆尖毫不猶豫地狠狠蘸了上去!粘稠、溫熱、腥氣撲鼻!
一張空白的符紙被趙玄心不顧一切甩來,飄到我眼前。
筆走!
不是畫符。
是求生!是將骨髓里壓榨出的最后一點不甘,將所有對黑暗的憎恨,對活下去的癲狂渴望,統統用那沉鈍冰冷的筆尖狠狠地刻進符紙!沒有法度,沒有韻律,筆如刀斧,符跡扭曲如被鞭笞的傷口!什么“以神役氣”,只有最原始的嘶吼——我不想死!給我擋住啊!
全身都在劇震!
就在筆鋒落下符紙的那一瞬間,身體深處那股被趙玄心教導感知到的微弱、時斷時續的暖流——那屬于活人的“生氣”——仿佛決堤的洪水,不由自主地瘋狂涌向抓著陰差令的左臂!冰冷的令牌驟然滾燙!它像貪婪的饕餮,大口大口吞吃著我的生氣、我的恐懼、我的瘋狂求生意志。下一秒,一股比冰錐還要刺骨、但無比純粹的陰寒力量,被它粗暴地壓榨出來,順著我的右臂,涌入筆桿,轟向那蘸血的筆尖!
“嗡——!”
沾著趙玄心與朱砂混雜之血的符紙,猛地爆發出光芒!
不是趙玄心使用符箓時那種純凈、威嚴,帶著陽剛正氣與雷電氣息的金芒。
它暗沉,紅得似凝固的血塊!核心處掙扎著擠出幾縷極其細碎、仿佛隨時都會熄滅的金線!兩種截然相反的光暈強行糅合在一起,暴烈、掙扎、極不穩定地翻騰明滅!
一張歪歪扭扭、染血的金紅符咒,懸浮在我面前!
嗤!
那道致命的慘白箭影,狠狠撞上這層薄得可憐、甚至還在瘋狂閃爍波動、仿佛隨時都會炸裂的光幕!
刺耳的摩擦聲如同千百片碎玻璃在耳道里刮擦!
金色光絲在對抗中劇烈顫抖,瞬間崩滅了近半!那些暗沉的血光更是被陰冷箭矢蘊含的力量激得瘋狂翻涌,甚至隱隱形成怨毒尖叫的面孔虛影,又掙扎著被符紙本身強行壓回去!
符紙上的血色符咒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欲碎裂!狂暴的反震之力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陳墨的手腕和胸口!
劇痛襲來!
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掀得倒飛出去!撞破幾根脆弱的石筍,又在潮濕泥濘的地面狠狠翻滾了幾圈才停下。右手虎口已經撕裂,鮮血順著指尖滴落,鉆心地痛。五臟六腑像移了位,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的痛楚。那禿筆依然死死攥在右手,沉重的墜手感仿佛要把手臂拉斷。
光幕劇烈地閃爍幾下,明暗交替,像風中殘燭,終于硬生生擋下了這一箭。白箭撞上光幕的瞬間,箭體上的慘白符文劇烈爆閃,如同垂死反擊的活物。最終,在一聲類似哀鳴的尖嘯中徹底碎裂開來,化作一股污穢冰冷的寒氣散開,令周圍溫度驟降,地面甚至凝出了短暫的白霜。
符紙再也支撐不住,“噗嗤”一聲,光幕破碎的同時,整張符紙化為數片燃燒著微弱血焰的殘紙,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最終熄滅在泥水之中。
就在小鬼煞尖嘯、陰兵攻勢被這意外血符帶來的震懾驟然遲滯的千鈞一發之際!
趙玄心瞳孔中精光暴漲!這幾乎是賭博般換來的唯一轉機!他猛地止住急促后退的步伐,腳狠狠踏下!身體微側,左手劍指并攏如刀,在染血的桃木劍身中心,以指尖精血飛速劃過一道古老繁復的雷紋!
嗡!嗡!
木劍劍身劇烈地嗡鳴起來,那鮮血刻畫的雷紋如同活物般在劍上流轉亮起!
“天地正法,破邪滅形!敕!”
趙玄心口中箴言如雷炸響!不是溫和引導,而是凝聚全部精氣神、裹挾著此刻殘余所有法力的雷霆暴喝!
木劍脫手而出!化作一道纏繞著刺目電火的神圣金光!金光如流星,撕裂了混亂戰場中粘稠的煞氣迷霧。速度快到連小鬼煞那張由無數怨毒面孔構成的扭曲核心,都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夾雜著極端恐懼的厲嘯!
噗!
金光電劍沒有絲毫遲滯,洞穿煞核!
一股龐大的、墨綠色的能量風暴猛地炸開!風暴中夾雜著無數細碎孩童面孔的殘影,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瞬間便又消散在風中的尖銳哭嚎。強大的沖擊波以小鬼煞原本的位置為中心,狂暴地向外擴散!碎石泥土被掀起,形成一道混雜著污穢能量的泥浪!
離得最近的幾個城隍兵丁被這股反噬般的爆炸能量狠狠推開,連那慘白骨盾方陣都被沖得一陣搖顫。
那道為首的黑影目光在爆炸中心、拄著桃木劍劇烈喘息卻氣勢如虹的趙玄心身上掠過,瞬間變得極度陰沉冰冷——即便那張面孔藏在陰影里,也能讓人感受到那股刻骨的敵意。最后,他的視線猛地釘在遠處剛剛從泥濘中撐起上半身,嘴角還掛著血跡、一臉驚魂未定地緊握著禿筆的我身上!
他那冰冷的意識掃過,沒有絲毫猶豫。
沒有言語。
那道最為凝實的黑影猛地做了一個收攏的手勢。所有攻擊戛然而止!剩余三個略顯淡薄的黑影如同收到無聲軍令的幽靈士兵,齊刷刷放棄攻擊姿態,動作迅捷地后退、聚攏。
泥沼洼地如同遭遇了短暫的真空,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無聲地融入洼地邊緣更深的灌木陰影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墨池,徹底消失不見。只留下四周一片狼藉和被攪得更濃的污穢煞氣。還有那死寂沉沉的洼地中央。
風暴過去。
洼地恢復死寂,卻又比之前更加污濁混亂。碎裂的石錐、融化的泥土、散落的骨片和尚未散盡的綠慘霧氣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泥腥、血腥、還有一種焦糊和難以言喻的陰冷腐臭混雜的味道。
手臂劇痛,虎口開裂的地方還在滲血,沾著泥污,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滿嘴都是咸腥味。我艱難地撐著手臂,一點點挪動,在潮濕冰涼的泥地里坐起。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那支禿筆上。筆身依舊冰冷、沉重、毫不起眼,頂端沾染的血液和泥濘讓它更顯污穢。腕上的陰差令如同萬載寒冰鑄成的鐐銬,死寂而沉默。百日的倒計時卻在我腦中從未如此清晰地滴答作響,每一聲都敲打著已經疲憊不堪的神經。
目光茫然地移動,最終定格在不遠處那片被泥水覆蓋的黑色殘跡上。那是剛才那道血符最后湮滅的地方,只有幾片焦黑卷曲、沾滿泥漿的符紙碎片,已經無法辨認任何線條。
但就在剛才,在這片污穢絕望之地……它曾綻放出光芒。
那光芒很弱,搖搖欲墜,混雜著不祥的血色,甚至可能并非正道金光。它來得蹊蹺,也幾乎抽干了我最后的氣力。
可它確確實實……擋下了那道催命的箭!
一滴粘稠冰冷的雨點突然砸在我額頭,隨即,淅淅瀝瀝的陰雨再次灑落下來。雨水浸透道袍,貼在身上的感覺冰冷刺骨。
我依舊在恐懼。對陰差的恐懼,對百日油鍋的恐懼,對那未知北方村落的恐懼……
但癱坐在這濕冷泥濘的洼地里,雨水沖刷著臉頰的血污,我疲憊欲死。腕上的陰差令沉重如冰,百日的倒計時在腦中滴答滴答,每一聲都無比清晰。目光依舊凝固在那些被泥濘污染的符紙碎片上。虎口的傷口在雨水的浸泡下刺痛依舊,卻仿佛有一種微弱到難以察覺的顫栗,從那支冰冷的禿筆上傳來,滲入骨髓。
那不是力量,甚至稱不上希望。
它是一顆被絕境的冰層擠壓出的、細微又滾燙的火星。從漆黑絕望的冰封深處掙扎而出,燃著恐懼和不甘的血色,混雜著無法解釋的金芒。微弱,飄搖,隨時都會熄滅。卻偏偏在此刻頑固地灼燒著我的掌心,第一次,在這片窒息的地獄之中,點亮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