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懸停在繃帶邊緣。
距離那層浸透著自身暗紅血痂的粗糙布料,不足一毫米。李輝能清晰地感覺到繃帶下傷口傳來的、因動作牽扯而加劇的隱痛,如同心臟上被勒緊的鐵絲。曾光玲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刺穿他搖搖欲墜的信任,留下冰冷刺骨的窟窿。
翎默…王牌…凈蝕…棋子…背叛…
這些詞匯瘋狂地攪動著他的神經,混合著倉庫爆炸的轟鳴、程瀟鮮血凈化毒素的詭異景象、墨劍那聲凍結靈魂的嗡鳴…最終,匯聚成一個帶著強烈自毀傾向的、瘋狂而誘人的念頭——
試試!
如果程瀟的血,能凈化蝕髓劇毒,能帶來那絲微不可察的清涼…那它能不能…也凈化這深入骨髓的背叛帶來的劇毒?能不能…給他一點點對抗這操蛋命運的力量?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間纏繞勒緊了他被痛苦和絕望填滿的心臟!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瞳孔因極度的渴望和恐懼而微微放大。那點微弱的、屬于“野狗”副隊的理智,在巨大的情緒洪流沖擊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微微顫抖著,猛地向下按去!
粗糙的繃帶纖維摩擦著指腹。目標,是繃帶邊緣,那剛剛凝結不久、還帶著濕潤粘稠感的暗紅色血痂——屬于他自己的血。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點暗紅的剎那!
“嗯…”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幼獸夢囈般的呻吟,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房間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聲音來自房間中央那張冰冷的金屬臺!
李輝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全身猛地一僵!抬起的右手瞬間定格在半空!所有的瘋狂念頭被這微弱的聲音硬生生掐斷!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聲音來源!
是程瀟!
他依舊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瞼沉重地閉合著。但此刻,他那干裂的嘴唇正極其輕微地翕動著,眉頭緊緊蹙起,仿佛正陷入一個極其痛苦或掙扎的夢境。
那聲微弱的呻吟,正是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隨著這聲呻吟,程瀟那只被老瘸子粗暴縫合、糊著黑色藥膏的手腕,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這個微小的動作,仿佛觸動了某個無形的開關!
嗡——!!!
一聲低沉、暴戾、帶著強烈警告意味的劍鳴,如同沉睡兇獸被驚擾的低吼,驟然在房間里炸響!
是那柄放在程瀟手邊的墨色長劍“劍無愁”!
深黯的劍身之上,那些玄奧的暗金色紋路瞬間亮起刺目的光芒!一股冰冷、鋒銳、仿佛要將靈魂都凍結切碎的恐怖氣息,如同無形的風暴,以墨劍為中心轟然爆發!房間內慘白的燈光似乎都在這股氣息下黯淡了一瞬!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透了李輝全身,將他所有的瘋狂和妄念凍得粉碎!
李輝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伸出的右手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燙到,閃電般縮了回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毫不懷疑,剛才如果他真的觸碰了自己的傷口,哪怕只是沾上一點點程瀟殘留的血跡,這柄兇劍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絞殺!
墨劍的嗡鳴持續了幾秒,暗金光芒才緩緩斂去,那股恐怖的鋒銳氣息也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蟄伏。但冰冷的警告,已深深烙印在李輝的靈魂里。
他大口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眼神驚懼地看著那柄恢復沉寂的墨劍,又看向金屬臺上眉頭緊蹙、似乎依舊在痛苦夢境中掙扎的程瀟。
一絲后怕,混合著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這血…是力量,更是詛咒!是連靠近都帶著死亡威脅的禁忌!他剛才…差點因為自己的憤怒和絕望,去觸碰這足以焚毀自身的業火!
“嗬…嗬…”
程瀟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艱難抽氣聲。他的身體開始輕微地、無意識地掙扎扭動,仿佛在夢中正被無形的巨力撕扯。汗水迅速從他蒼白的額頭滲出,匯聚成細流,滑入鬢角。
“水…”一個極其微弱、干澀到幾乎聽不清的字眼,從他翕動的唇間艱難地擠出。
李輝猛地回過神。他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殘余的恐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迅速走到墻角那個銹跡斑斑的金屬架子旁,上面有曾光玲手下留下的半壺相對干凈的飲水和幾塊用油紙包著的、質地粗糙但比下城糊糊好得多的壓縮營養塊。
他倒了一小杯水,小心翼翼地端到金屬臺邊。看著程瀟干裂出血的嘴唇,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左手,動作盡量輕柔地托起程瀟的后頸,讓他的頭微微抬起。程瀟的皮膚冰冷,觸手處全是冷汗。
“水…張嘴…”李輝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笨拙和小心。
或許是水的清涼氣息刺激,或許是本能的求生欲,程瀟緊閉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隙。李輝小心地將杯沿湊近,一點點地將清水喂進去。
程瀟無意識地吞咽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讓他眉頭蹙得更緊,發出痛苦的悶哼。
喂了小半杯水,李輝停了下來。他不敢喂太多,程瀟的內傷太重。他放下水杯,拿起一塊壓縮營養塊,用匕首一點點刮下粉末,混在剩下的水里,再次小心地喂給程瀟。
做完這一切,李輝已是滿頭大汗。他靠在冰冷的金屬臺邊,看著程瀟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穩了一些,緊蹙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但臉色依舊慘白得嚇人。
手腕上那道被黑色藥膏覆蓋的縫合傷口,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自己左臂的繃帶上。那被翎默親手劃下的傷口,此刻正隱隱作痛,像是在提醒著那殘酷的背叛。但剛才墨劍那冰冷的警告,如同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他觸碰程瀟血液的瘋狂念頭。
就在這時,房間角落那個用鉛板隔開的簡陋淋浴間里,傳來了壓抑的、水流沖刷身體的微弱聲音,以及一聲極力克制、卻依舊泄露出痛苦的悶哼。
是喬菲菲。
曾光玲的手下“小伍”剛剛幫她重新清理了傷口,敷上了監測站最好的抗輻射凝膠和抗生素。雖然毒素被程瀟的血奇跡般凈化了,但貫穿傷造成的肌肉撕裂、神經損傷和失血過多,依舊讓她虛弱不堪。她拒絕了攙扶,堅持自己走進淋浴間,洗掉一身的血污、汗水和廢墟的塵土。
水流聲停了。片刻后,淋浴間的門被推開。
一股帶著濕冷水汽和淡淡藥味的空氣彌漫開來。
喬菲菲扶著厚重的鉛門框,踉蹌地走了出來。她換上了一套曾光玲提供的、相對干凈的深灰色制式防護服內襯,衣服略顯寬大,更襯得她身形單薄。
濕漉漉的黑色長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左臂的傷口被重新包扎過,用干凈的白繃帶固定著,暫時看不出滲血。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沒有多少血色,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如同冰刃般銳利、此刻卻帶著重傷后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迷茫的眼睛——在洗去血污后,重新顯露出攝人心魄的冷冽光芒。
她一眼就看到了金屬臺上昏迷的程瀟,看到了他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和旁邊那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墨劍。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目光銳利如刀,轉向靠在臺邊、臉色同樣難看的李輝。
“他怎么樣?”喬菲菲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卻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冷靜。
李輝抬起頭,迎上喬菲菲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審視和詢問,讓他心頭一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塊棉花,翎默的名字和曾光玲的指控在舌尖翻滾,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么說?告訴她,他們敬若神明的隊長可能沒死,但更可能是個叛徒,引來了致命的殺手?
“死不了。”李輝最終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三個字,聲音沉悶,避開了喬菲菲的目光,下意識地將自己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喬菲菲何等敏銳。李輝那瞬間的閃躲和語氣里的異常,如同黑夜里的螢火,清晰無比。她沒有追問,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到金屬臺邊。她的動作牽動了左臂的傷口,讓她眉頭緊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她強忍著,沒有發出一絲呻吟。
她低下頭,仔細地看著程瀟的臉。少年緊閉著眼,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嘴唇因失血而干裂蒼白,脆弱得像個易碎的瓷器。
但喬菲菲知道,這看似脆弱的軀殼里,沉睡著怎樣一頭毀滅性的兇獸。她的目光掃過程瀟手腕那道丑陋的縫合口,落在旁邊那柄深黯的墨劍上,眼神復雜難明。
她記得倉儲區那驚天一劍,記得自己被程斌匕首貫穿時,是程瀟如同瘋獸般撲向程斌,為她爭取了那致命的喘息之機…也記得這柄劍蘇醒時,那冰冷狂暴、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切割開來的恐怖氣息。
“剛才…外面很吵。”喬菲菲沒有抬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我聽到了爆炸…還有…劍鳴。”她停頓了一下,終于抬起眼,那雙冰刃般的眸子直視李輝,仿佛要刺穿他所有的偽裝,“發生了什么?誰來過?”
李輝的心臟猛地一縮。他避開喬菲菲的目光,喉嚨發緊,只覺得那目光比剛才墨劍的警告更讓他難以承受。他該如何回答?告訴她蘇晨來了?告訴她翎默可能沒死,還可能背叛了他們?
“是…是‘光矢’…”李輝的聲音艱澀無比,仿佛每個字都在砂紙上摩擦,“蘇晨…她來殺程瀟…”
“蘇晨?”喬菲菲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帶來的沖擊,顯然比李輝預想的更大!她那蒼白的臉上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右手猛地撐住冰冷的金屬臺邊緣才穩住身形。
左臂的傷口因這劇烈的動作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額頭的冷汗更多了。但更深的,是她眼中驟然爆發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驚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光矢’蘇晨…”喬菲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重復著這個名字,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李輝,“她為什么會出現在F27區?為什么會盯上程瀟?”
“我…我不知道!”李輝被喬菲菲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弄得有些失措,下意識地辯解,“她突然出現!差點殺了程瀟!要不是…要不是程瀟最后那一下…”他猛地頓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最后那一下?”喬菲菲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從李輝臉上移開,再次落回昏迷的程瀟身上,眼神里充滿了審視和一絲…難以置信?“他…他又強行催動了靈侍?”
李輝臉色難看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喬菲菲沉默了。她看著程瀟慘白的臉和那柄墨劍,冰封般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緊抿的唇線透露出內心的劇烈波動。過了好幾秒,她才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內幕的沉重和冰冷的嘲諷:
“蘇晨出手…看來,翎默那混蛋…果然沒死透。”
轟!
喬菲菲這句話,如同在李輝本已混亂不堪的腦海中,再次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而且威力遠超曾光玲的版本!她竟然…也這么認為?!而且如此篤定?!
“喬姐…你…你怎么也…”李輝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恐懼。
“我怎么知道?”喬菲菲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無盡的寒意和…一絲被深埋的、刻骨銘心的痛楚!
她的目光變得極其悠遠,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墻壁,看到了某個遙遠而血腥的戰場。
“因為…”她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深處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宿命感,“蘇晨…曾經是林川…唯一信任過的人。”
“林川?!”李輝失聲驚呼!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一扇塵封已久的、染血的門!
林川!上一任“野狗”的隊長!那個如同熾陽般照耀著隊伍、最后卻為了掩護喬菲菲撤退,被“血爪”圍攻,尸骨無存的傳奇人物!翎默,就是接替了他的位置!
蘇晨…是林川信任的人?這怎么可能?蘇晨是“血爪”的獠牙!是上城的刀!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蘊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關聯,如同冰冷的絞索,瞬間勒緊了李輝的喉嚨!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
“林川…蘇晨…翎默…”李輝喃喃自語,這幾個名字在他腦中瘋狂旋轉碰撞,激蕩起一片混亂的漩渦,“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喬菲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火山噴發般的憤怒和痛楚!她猛地轉頭,那雙冰刃般的眸子死死盯住李輝,里面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
“意思就是!”她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在李輝的心上,帶著一種撕裂真相的殘酷和絕望,“從林川死的那一刻起!從他翎默坐上‘野狗’隊長位置的那一刻起!
我們所有人…就他媽活在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和陷阱里!”
她抬起沒有受傷的右臂,食指如同冰冷的槍管,帶著無盡的恨意和指控,筆直地指向金屬臺上昏迷不醒的程瀟,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死寂的房間里:
“而他!就是這個陷阱里…最新!最致命!也最誘人的…那顆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