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凜冬已至。

北海道的寒風刮過山脊，卷起漫天雪沫。小屋的窗戶玻璃上結著厚霜，讓我只能看見窗外的林間是一片模糊的灰白輪廓。

黃昏時分，那只熟悉的鴿子，逆著寒風，又銜來一封信，而這次卻赫然寫著柳間繪的名字。

黃昏的信，預示著流血。我的心猛然下沉。

柳間？她會遭遇什么？上次黃昏的信是關于谷乃的，那可怕的景象至今烙印在我腦海。

這時，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是柳間繪的名字。

“喂，是繪嗎？”

“嗯。有坂君…”她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帶著一絲虛弱，“能來花海一趟嗎？就是現在。我在涼亭等你。”

“花海，現在？外面不冷嗎？而且…”我捏緊那封信，黃昏的預兆像巨石壓在心頭，“你還好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只是想…見你一面。”繪的聲音很輕，卻很堅決，繼續說道“拜托了，有坂。”

即便疑慮重重，但一想到繪可能面臨的危險，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決定去見她，連忙答復道：“好，我這就去，你就在那等我。”我換上羽絨服沖出門。

通往花海的班車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在焦急的等待中，我終于到達花海。

大雪紛飛，花海浩寂，只有耐寒的白百合還在頑強地盛放。

涼亭孤零零地立在花海中。我來到亭中時，只見柳間身穿白色長裙，坐在桌前，她的長發和輕裙不時隨風飄動，與花海相飾。

我也坐下，并擔憂道：“繪，這樣不會著涼嗎？”

“不，有坂君。我只想知道…你還是堅持選擇長夏嗎？”

“繪…對不起。我迄今還是沒能放下她。”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選擇和一個抑郁的女孩走得如此近啊，不是有更好的選擇嗎？”柳間無法接受我的答話，

“繪…我和義妹從小相依為命，內心的羈絆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我無法與她分開。”

“果然，你還要和妹妹過一輩子，對吧？你不覺得這樣很荒謬嗎？”柳間有些失控，激動地將酒打翻，花海被染成紅色，繼續說道，“我之前那些干預…果然還是什么都沒法改變啊。”

一個可怕的猜測瞬間出現在我腦海中，我脫口而出：“繪…那些鴿子的信，其實都是你安排的吧？”

柳間繪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縮，頓時語塞：“什么…你…”

“你這樣做…是為了接近我，對嗎？”見她默認，我便步步緊逼，聲音因憤怒和心碎而顫抖，“從一開始，這就是你布好的局？輕原梧…他也是其中一環，對嗎？”

“我…”柳間繪的眼神躲閃，充滿了掙扎。

“回答我！繪！”我低吼道，這一刻，似乎風雪都屏住了呼吸。

“…是。”她艱難地吐出這個字，“但…并非你想的那樣。”

“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嗎？”我補充道，我之前就注意到…長夏自聚會后便病情復發…是不是也和你有關？你那時帶來的奶茶…故意在草莓味的那杯里加了催抑郁劑吧？還有兩封失效的預言信，其實是因為被你篡改過的吧？為的便是陷害長夏…”

“不要再說了。”柳間繪的臉色黯淡下來，似乎在懺悔道，“或許…我一直都誤解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吧。長夏…可能快要離開了。快去見她最后一面吧。”

“谷乃！她要離開了？該不會是那群人…”柳間的話如雷貫耳，我顧不上眼前之事，轉身就沖進漫天風雪，奔向車站。

二

山路崎嶇，積雪深厚。我每走一步都像掙扎在泥沼里，喘氣如刀割喉肺。

就在我跌跌撞撞沖到半路時，突然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幾乎將我拽倒。

“喂，有坂，站住!”是輕原，他一把拉住了我，接著嘆了口氣道，“冷靜些，有坂！你妹妹她…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不要攔著我!”我沒有聽進去，竭力擺脫輕原的束縛。

“我說…”輕原把本就不平衡的我拽倒在雪地上，喊道，“你難道就不想讓長夏有更好的生活嗎!長夏她…在那邊，可以有父母陪伴，有最好的醫療，而留在這里只會被抑郁癥繼續折磨…”

“不…我會給她找到醫生的，她會有更好的生活的…”

“不要再癡心妄想了…長夏她不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可長夏她…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只想守護她…有什么錯嗎？”我嘶吼道。

輕原有些愣住，沒有再阻止我。我連忙爬起身，繼續沖向車站。

將近傍晚，我看到小鎮火車站的月臺上有幾人正在登上列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小小身影——長夏。她穿著略顯寬大的外套，提著行李箱，幾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在她身后。

“谷乃——！”我用盡全力呼喊。

長夏轉過頭看見了我，眼中閃過驚喜和依戀，“有坂！”

“等等我，谷乃！”我朝著她的車廂門狂奔

“對不起，有坂，我必須走了…”

可長夏的眼神隨即又流露出不舍和決意，隨后轉身，踏進了車廂。

我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卻被剛好關閉的車門隔開。

“谷乃，等等我啊!”

“嗚——！”汽笛發出沉悶的長鳴，火車開始緩緩移動。

我只能徒勞地追著火車，喊道：“我們…我們明明還能在一起的啊！”

雪地里舉步維艱，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雪地里，懊悔地痛哭道：“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啊…”

雪花打在臉上，與淚水混合。空蕩的雪地里，只剩下我絕望的回響。

沒有錯…從輕原梧向我引薦柳間家的診所時，我就已經徹底陷入了這場環環相扣的布局。直到在花海，我才初步從柳間口中察覺端倪…

三

夜晚公園里，我與柳間坐在長椅上。

“繪，我想…自從我收到第一封信時，就走進了你們布的局中了吧。參與這件事的，不止是你和輕原梧吧？”

“嗯。事實上…還有我的父親。”

“可為什么…為什么要如此執著于我啊！為什么一定要我和長夏分開啊！為什么…”我怒吼道。這是我第一次這么生氣。

“抱歉…有坂。作為補償，我會告訴你信鴿的所有真相。信鴿的預知實際上是人為的。最初這個方案是由我們柳間一家的祖母欽定。我和我的父親，一位陰陽師，會一起用從你身上的最新情報，通過夜觀星象的方式為你占卜未來。一開始這個最新情報是由同你一起來往的好友輕原梧獲取，而后來經輕原梧的引薦，你認識了我，我便能直接獲取你身上的最新情報。”

“所以你十分洞悉星座。但是，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你的至親，當年為了在戰亂中救我們柳間一家不幸犧牲，最后只有你當時在家的義妹被救走了。但由于戰火的恐怖，再加上年幼時因父親離家出走而本就缺乏的安全感，便給長夏留下了不可消散的陰影。因此，我們柳間家希望報答你們父母的恩情。最終決定通過我們世家傳承的預言術，暗中而體面地幫助你和長夏克服生活困難，并讓你們重新振作起來。在此過程中，輕原梧和我們柳間一家一直都在刻意避免你看穿此局。”

“可后來，信鴿反而要害了我的妹妹。這又是為什么？”

“因為…漸漸地，我對你產生了感情。我變得十分渴望和你在一起。自開始我得知你的妹妹并非你父母親生后，我便通過預言得知了你和義妹在一起的未來。我想改變這一未來，于是漸漸開始利用你對信鴿的信任操縱你的動向，從而更順利地接觸你，增加和你的感情。可后來我通過預言發現，無論我怎么干預，都無法改變那個既定的未來。我逐漸失去理智，甚至二度暗改了送信時間…”

“事到如今，已經沒法改變了。繪…我不愿再見到你了。”

“再次向你道歉。”柳間就此離開了我的身邊。

“輕原，你也一直在旁邊，對嗎？”話音剛落，輕原便從草叢中走出來。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輕原攤開手說道，“我也很抱歉，作為要好的朋友，我不該欺騙你。”

“我知道…你一開始也想幫助我的。可后來，大家都亂了心智。”

“有坂…長夏讓我給你轉告一些話。”輕原坐在我旁邊，說道，“長夏她說，自己曾隱隱感受到了柳間繪的嫉妒，并認為你選擇她也會拖累你的未來。長夏希望你未來能做出更好的抉擇，讓大家都有更好的未來。”

原來長夏也是這樣想的啊。是啊，我原來一直沉浸在一個只有長夏的麻木的幻象世界中。

但長夏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

為了長夏，我多出了多少對他人不理智的言行，甚至是幫助自己的輕原和柳間。

縱使我沒有以身入局，也應該走出情感困境。

“謝謝你，輕原。聽了你的話后，我心里好受多了。”

“那我先走了。你保重。”

之后，公園里只剩下我一人。

為了情感，所有人都背叛了我；為了情感，我也背叛了所有人。

柳間此后便消失在了我的眼中，信鴿也再也沒來過我的窗前。可從那以后，我總會夢到清晨、傍晚和黃昏的林間。或許，是對從前有些說不出的不舍和后悔吧。

逐漸地，我開始放眼看開生活，整理自己，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和愛。

四

次年春，我考入了橫濱國立大學。

櫻花時季，我在一個十字路口，再次看到了柳間繪——

她正蹲在不遠處的人行道拐角，喂著一只麻雀。春風輕拂，她的長發飄逸。

“柳間繪。”我大聲問候道。

柳間先是有些驚訝，接著似乎是怕驚擾了麻雀，便對著我微微一笑:“你來了。”

我走上前來，發現她的眼神依舊清澈，只是多了幾分沉淀后的寧靜與成熟。

“對于長夏那件事…我還是很愧疚。她現在…還好嗎？”柳間低聲問道。

“她在東京接受治療，情況穩定了很多。”我頓了頓，“她現在還經常給我寫信，說她想在美術行業深造，描繪出那些沒有戰火的世界。”

“對不起。她沒事就好。”

我搖了搖頭，說:“我們當時都做了抉擇，也都付出了代價。但可能…這就是成長吧。長夏的離開對于我們來說，或許不過是新的開始。”

“嗯。在相互分別的日子里，我們大抵都收獲了各自的成長。”柳間站起身來，目送走展翅飛去的麻雀，又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還能重新認識一次，你會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誠懇地說，“但至少這一次，我不會再過度依賴和逃避什么。”

柳間輕輕笑了，眼角微微泛紅，說道:“那么，請重新認識一下，我是柳間繪。”柳間將手遞向我。

我看著柳間的手，最終緩緩握了上去。

“霜下有坂。”

落櫻繽紛，昭示橫濱街市將不盡繁華。

自這一天后，我便再也沒有做過關于北海道林間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