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好木記得自己被種下的那一天。

那是個春光明媚的早晨，莊稼漢趙大扛著他來到田邊，挖了一個深深的坑。趙大粗糙的手掌拍著他的樹干說：“以后你就站這兒，給我遮陽擋風。等夏天來了，我和娃兒們能在你底下歇涼。“

趙大種完樹，退后兩步打量著自己的作品，忽然孩子氣地笑了：“得給你起個名兒。就叫……趙好木！好木好木，好木頭才能長成大樹！“

三百年過去了，趙好木真的長成了大樹。他的樹干粗得兩人合抱不過來，樹冠如巨傘般撐開，夏天時投下的蔭涼能蓋住半畝地。趙大的后代們早已搬離了這片田地，但每年清明，總會有老人帶著孩子來樹下乘涼，講著“祖上有個趙大，種了這棵大樹“的故事。

“樹木可以成為妖怪，因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趙好木常常這樣想。他的樹干上有一張滄桑的臉，皺紋如同樹皮的紋路般深刻。每當夜深人靜，月光灑在道路上時，那張臉就會從樹干上浮現出來，用渾濁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

三百年的時光給了他太多記憶。他記得趙大的重孫子結婚時在樹下擺的酒席；記得饑荒年代人們摘他的葉子充饑；記得無數個春夏秋冬的更迭，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落。

但趙好木始終是孤獨的。其他的樹木要么還未開靈智，要么沉默寡言。他常常整夜整夜地望著星空，思考著趙大給他起這個名字時，是否預見到了他會活得這么久。

直到那個夏天，他遇見了麥子妖。

那是個異常炎熱的午后，趙好木正昏昏欲睡。忽然，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頭看去，發現趙家田里有一株麥子正不自然地搖晃著——在沒有風的時候。

“你好啊，大樹爺爺。“麥子妖的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露珠，“你能幫我擋擋太陽嗎？我快被烤熟了。“

趙好木驚訝地發現這株麥子已經修煉成精。更令他驚訝的是，麥子妖竟然主動跟他說話了。

“你……是麥子妖？“趙好木遲疑地問道，聲音低沉如同風吹過樹洞的回響，“莊稼不應該成為妖怪的。“

麥子妖在陽光下輕輕搖曳著她金黃色的穗子：“為什么不行呢？“

“因為你們活不過一個季節。“趙好木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憐憫，“從播種到收割，不過短短數月。這么短的時間，怎么可能吸收足夠的天地靈氣？“

麥子妖笑了起來，那笑聲像是風吹過麥田的沙沙聲：“但我確實在這里呀。也許是因為我特別幸運，也許是因為我特別努力。誰知道呢？“

趙好木沉默了。他想起趙大給他起名字時的笑臉，想起人類短暫卻熱烈的一生。他伸出幾片寬大的葉子，為麥子妖遮住了最毒辣的陽光。麥子妖舒服地嘆了口氣，穗子垂得更低了。

“謝謝你，大樹爺爺。你真善良。“

“我有名字的。“趙好木有些別扭地說，“我叫趙好木。你有名字嗎？“

“趙好木，“趙好苗重復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嘗它的味道，“真好聽。像是被深深愛過的名字。我沒有名字，你能給我取一個嗎？“

“當然。”趙好木搖搖樹冠想了想，“你就叫趙好苗吧？”

“好呀！”麥子開心道。

就這樣，行道樹妖趙好木和麥子妖趙好苗成了朋友。

接下來的日子里，趙好木發現趙好苗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性格。趙好苗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她會問趙好木關于冬天的故事，會數路過的人類鞋子上的花紋，甚至會嘗試與飛過的麻雀交談。

“你不害怕嗎？“有一天趙好木問她，“夏天快要結束了。“

趙好苗正在數一片葉子上的紋路，聞言抬起頭來：“害怕什么？“

“收割。“趙好木沉重地說，“人類會用鐮刀割下所有麥子。你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趙好苗沉默了一會兒，陽光透過趙好木的葉子，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知道啊。“她最終說道，聲音依然輕快，“從我長出第一片葉子時就知道。但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存在過，我認識了像你這樣的朋友，我看過日出日落，聽過雨聲和鳥鳴。這還不夠嗎？“

趙好木無法理解這種態度。三百年的生命讓他習慣了思考永恒，而趙好苗卻像是一顆流星，短暫卻耀眼。

“我可以教你修煉的方法。“趙好木突然說，“雖然時間不多了，但如果你足夠努力，也許能在被收割前凝聚出元神，這樣即使身體被毀，你的意識也能存活下來。“

趙好苗驚訝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很難，但值得一試。“趙好木認真地說，“我會幫你。“

從那天起，每當夜深人靜，趙好木就會教導趙好苗如何吸收月光的精華，如何與大地共鳴，如何凝聚靈氣。趙好苗學得很認真，但進步卻很慢。

一個月過去了，趙好苗的穗子變得更加金黃飽滿，但她的修煉卻似乎停滯不前。

“我做不到，趙好木。“一個滿月之夜，趙好苗沮喪地說，“每次我嘗試凝聚靈氣，就會想到田里其他麥子的聲音，想到風吹過時的感覺，想到陽光的溫暖……我無法像你那樣專注。“

趙好木嘆了口氣：“因為你太留戀這個世界了。修煉需要超脫，需要放下。“

“但這個世界這么美好，為什么要放下呢？“趙好苗反問，“趙好木，你活了這么久，可曾真正地'活'過？“

這個問題讓趙好木愣住了。三百年來，他一直在修煉，在思考，在觀察……但他真的“活“過嗎？他想起趙大種下他時的笑臉，想起人類在樹下乘涼時的歡聲笑語，想起孩子們摘他的葉子吹口哨的頑皮模樣。

夏天接近尾聲時，趙好苗的葉子開始泛黃。趙好木能感覺到她的生命力在緩慢流逝，就像沙漏中的沙子。

“趙好木，“一天傍晚，趙好苗突然說，“我想再看看夕陽，你的葉子遮住我了。“

趙好木猶豫了一下，然后慢慢挪開了遮擋在她上方的枝葉。金色的夕陽灑在麥田上，給每一株麥子都鍍上了華麗的光邊。趙好苗在余暉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跳舞。

“真美啊。“她輕聲說，“謝謝你，趙好木。“

“為什么要謝我？“趙好木問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謝謝你成為我的朋友，謝謝你為我遮陽，謝謝你教我修煉……雖然我沒能成功。“趙好苗的聲音越來越輕，“最重要的是，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么多美麗的事物。“

趙好木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情緒涌上心頭。三百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強烈的悲傷。

“趙好苗，我……“

“噓——“趙好苗打斷了他，“聽，是風聲。“

一陣微風吹過麥田，掀起層層麥浪。趙好苗隨著風輕輕搖擺，仿佛在跳最后一支舞。

第二天清晨，農夫們帶著鐮刀來了。趙好木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割下一株又一株麥子，直到來到趙好苗面前。

“這株麥子長得真好。“一個農夫說著，舉起了鐮刀。

趙好木閉上了眼睛。他聽到“咔嚓“一聲輕響，然后是趙好苗最后的聲音，像是一聲嘆息，又像是一句告別：

“再見啦，趙好木。要記得我啊……“

當趙好木再次睜開眼睛時，麥田已經空了。只剩下整齊的麥茬，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秋天來了又走，冬天覆蓋了田野。趙好木的葉子落光了，他陷入了漫長的沉睡。在夢中，他常常聽到趙好苗的笑聲，看到她在風中搖曳的身影。

第二年春天，農夫們重新播種。趙好木注視著那些嫩綠的麥苗，尋找著可能成為妖怪的麥子。但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他再也沒有遇到像趙好苗那樣的麥子妖。

“樹木可以成為妖怪，因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趙好木常常這樣想，“但麥子……即使只有短短數月，也能活得如此燦爛。“

多年以后，當有新的小樹妖問趙好木為什么總是望著麥田發呆時，趙好木會講起趙好苗的故事。他會告訴他們，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真正地活過。

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趙好木會感覺到有一陣特別的風拂過他的枝葉，那風聲聽起來像是久違的笑語：

“要記得我啊……“

而趙好木總是輕聲回答：

“我記得。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