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浩渺拖著行李箱站在村口時,夕陽已經沉到了山的那一邊。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泥土、青草和炊煙的味道,與實驗室里那些老舊觀測設備的機械潤滑油味道截然不同。三年了,自從考上研究生,他就沒回來過。
“渺娃!“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諸浩渺轉身,看見母親小跑著過來,臉上皺紋比他記憶中多了不少,但眼睛里的光芒絲毫未減。
“媽。“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喉嚨卻突然哽住了。
母親接過他的行李箱,粗糙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瘦了。學校的飯不好吃?“
“還行。“諸浩渺含糊地回答,不想告訴她自己經常因為做實驗錯過飯點,有時一天只吃一頓泡面。
他們沿著新修的柏油路往家走。諸浩渺驚訝地發(fā)現,記憶中泥濘的土路不見了,路兩旁立起了太陽能路燈,幾家新蓋的小樓突兀地立在老房子中間,外墻貼著閃亮的瓷磚。
“變化真大。“他喃喃道。
“是啊,去年村里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修了路,裝了路燈。“母親笑著說,“你小時候總抱怨晚上出門看不見路,現在可亮了。“
諸浩渺點點頭,心里卻涌起一絲失落。他記憶中那個需要打手電筒才能走夜路的村莊正在消失,就像他曾經對天文學純粹的熱愛,被日復一日的實驗數據和論文壓力消磨得所剩無幾。
家還是那個老房子,紅磚墻,灰瓦頂。父親在院子里劈柴,看見他回來,只是點了點頭,繼續(xù)手里的活計。父親向來話少,但諸浩渺知道他心里是高興的。
晚飯時,母親做了他最愛吃的紅燒魚和臘肉炒筍。諸浩渺狼吞虎咽地吃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吃一頓飯了。
“研究生讀得怎么樣?“父親突然開口。
諸浩渺夾菜的手頓了一下,“還行。“
“你爺爺要是還在,肯定天天問你星星的事。“母親嘆了口氣,“那老頭子,臨走前還念叨著要看你發(fā)表的天文論文呢。“
諸浩渺胸口一陣發(fā)緊。爺爺是他愛上星空的啟蒙者,小時候常常帶他到屋頂看星星,教他認星座。特別是北斗七星,爺爺總說那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指路標。
“我...我去屋頂看看。“諸浩渺放下碗筷,逃也似地離開了飯桌。
木梯子還在老地方,靠在廚房外墻。諸浩渺爬上去時,梯子發(fā)出熟悉的吱呀聲。屋頂上視野開闊,遠處的山巒在暮色中只剩下黑色的剪影。
他仰頭望向天空,卻愣住了——城市的夜空被光污染籠罩,能看到的星星寥寥無幾,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滿天繁星了。但此刻,家鄉(xiāng)的天空像被擦亮的黑寶石,無數星辰閃爍著,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七顆明亮的星星組成的巨大勺子——北斗七星,比他記憶中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大,都要亮。
諸浩渺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坐下來。實驗失敗的陰影、導師的責備、同門的競爭,這些他試圖逃避的壓力此刻全部涌上心頭。他盯著那七顆星星,想起小時候爺爺說的話:“星星啊,當你迷路的時候,就找北斗七星,它會帶你回家。“
可現在,他連自己在哪條路上都搞不清楚了。
夜深了,諸浩渺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透過窗戶,他能看見北斗七星的一角。手機突然震動,是導師發(fā)來的消息:“實驗數據重新分析了嗎?“
諸浩渺把手機扔到一邊,用被子蒙住頭。夢里,他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迷宮中央,四周是高聳的數據墻,頭頂是模糊的星空。
第二天一早,諸浩渺被雞鳴聲吵醒。他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竟然睡得很沉,這是幾個月來的第一次。母親已經下地干活去了,父親在院子里修拖拉機。諸浩渺幫忙打下手,手指沾滿機油的感覺意外地踏實。
接下來的幾天,諸浩渺白天幫父母干些農活,晚上就爬上屋頂看星星。北斗七星每晚都準時出現,像一位沉默的老朋友。他開始重新翻閱自己帶來的天文學書籍,不是為了論文,只是出于興趣。
第四天晚上,諸浩渺在屋頂上遇到了村里的守夜人老周。老人七十多歲,身體硬朗,每晚在村里巡邏。
“城里回來的大學生也喜歡看星星?“老周笑瞇瞇地問,眼睛瞇成一條縫。
諸浩渺點點頭,“小時候常看,現在城里看不到這么清楚的星星了。“
“你爺爺以前也愛看。“老周仰頭望著星空,“他說星星會說話,只是我們聽不懂。“
諸浩渺心頭一震,“您認識我爺爺?“
“當然,我倆年輕時經常一起守夜。“老周掏出旱煙袋,慢悠悠地裝上煙絲,“他總說,他孫子將來要當大科學家,研究星星的秘密。“
諸浩渺低下頭,喉嚨發(fā)緊,“我讓他失望了。“
老周吐出一口煙,煙霧在星光下繚繞,“星星就在那兒,不增不減。人看或不看,它們都在。“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諸浩渺一眼,“你心里有事。“
諸浩渺沉默了。他沒法向這位老人開口訴說課題組沒錢更新設備給研究帶來的困難,沒法說明自己如何在理論與數據的矛盾中掙扎,更沒法描述那種每天都在懷疑自己是否適合科研的痛苦。
“北斗七星亮得很。“老周突然說,“你爺爺說,那七顆星星連起來像個勺子,能舀起人心里最重的東西。“
諸浩渺抬頭望向那七顆明亮的星星,它們似乎在向他眨眼。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心底松動。
“我該繼續(xù)巡邏了。“老周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年輕人,星星會給你答案的,只要你真的在聽。“
老人走后,諸浩渺躺在屋頂上,整夜望著星空。北斗七星慢慢移動著位置,但他知道,無論如何轉動,它們永遠指向北極星——那個恒定不變的指引。
天快亮時,諸浩渺做了一個決定。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但不是為了分析實驗數據。他開始寫一封郵件,關于他真正想研究的方向,關于他對天文學最初的熱愛,關于他需要的時間與空間。
寫完郵件,諸浩渺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他爬上屋頂,等待日出。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隱去,只有北斗七星依然清晰可見,直到最后一刻。
諸浩渺突然明白了老周的話。星星一直在那里,只是他太久沒有抬頭看了。也許答案一直都在,就像北斗七星永遠指向北方一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