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涼,她照例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先去翻了信箱。
那只陳舊的鐵皮信箱在黃昏光線下有些斑駁,掀開蓋子,里面靜靜躺著一封信,厚度比往常薄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取出來,走到樓梯口的臺階上坐下,迫不及待地拆開。
信里的字跡依舊熟悉,只是比之前潦草了一點。
【語天葉:
最近天氣涼了吧?記得多穿點,不要總嫌我話多。
要是感冒了,可沒人替你寫作業。
我呢,日子過得也還行!病房的床單換成了藍色格子,看久了像數學題里的方格,真想在上面畫小人打架。
護士說我笑點太奇怪,可我覺得他們才無趣。
對了,今天有人在病房窗邊放了一首歌,歌詞里唱到大海,我突然就很想去海邊。
想象一下——海風呼啦啦吹亂頭發,腳下是咸咸的沙子,遠處有白色的浪花。
要是有機會,真想去看一次。】
信的最后,他還畫了一個簡筆小人,張開雙手對著一片藍色涂鴉的“海”,歪歪扭扭,卻有股讓人忍不住想笑的笨拙。
語天葉盯著那一行字,心口莫名發緊。
他寫得輕描淡寫,可“病房的床單”“護士”這些字眼,讓她敏感地捕捉到一絲異樣。
他是不是……病情加重了?
為什么字跡有點難看?為什么信的內容比之前還要短?
可緊接著,她又把這種念頭狠狠壓下去。
“也許只是太累了吧……”她小聲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她在書桌前鋪開信紙,手里的筆轉了好幾圈。
腦子里反復盤旋著“海邊”兩個字。
她想了想,終究還是落下了筆:
【向東陽:
你說想去海邊,那我們就約定好。
等你康復了,我帶你去。
我會準備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面寫滿要做的事:堆沙堡、撿貝殼、放風箏、看海上日落……
到時候你不準反悔!】
寫完后,她還特地在紙角畫了一只小風箏,像是在替未來的希望打上一個鮮艷的標記。
與此同時,A市醫院的病房里。
向東陽靠坐在床頭,手腕上還掛著針頭。
輸液管里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他盯著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拿過筆,繼續完成另一封信。
桌上攤著的幾封未寄出的信,字跡一封比一封潦草。
最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有時候下筆不到幾行,手就會酸麻得厲害。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逼自己寫。
“只要她看到信,就會以為我還好好的。”
他暗暗對自己說。
于是他在紙上畫夸張的表情包,寫些莫名其妙的笑話,比如“病房的粥比監獄食堂好吃一點點”,又比如“護士今天又擰我耳朵了,說我吵得像收音機壞了”。
每一行字后面,幾乎都帶著一個笑臉。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笑容背后,是日益沉重的疲憊。
夜深人靜,護士查完房間,病房只剩下他和點滴滴答聲。
他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鏈,眼神卻有一瞬間失焦。
“要是能真的去一次海邊就好了啊……”
他在內心里喃喃,可也明白,那只是一個不太可能的愿望。
于是,決定把這個“海邊夢”寫進信里,哪怕無法親身實現,也希望能在文字里留下痕跡。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替他把這個夢放在心上。
周末的午后,C市的天有些陰沉,云層低低地壓著。
語天葉坐在書桌前,盯著那封寫了“海邊”的信看了很久。
她想象著他提到的場景:沙灘、浪花、風箏。
腦子里甚至已經浮現出畫面——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少年,在陽光下笑著對她招手。
她忍不住笑了,笑容卻又在片刻間黯淡。
“可是……他現在還好嗎?”
那封信里的字跡明顯不如之前工整,有些地方甚至歪歪扭扭。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因為藥物?
語天葉心底的擔憂悄然生長。
她很想直接在信里問他:“你到底怎么樣了?是不是很痛?”
但手中的筆懸了許久,始終沒落下去。
她害怕。
害怕一旦追問,就會戳破他小心維持的輕松。
害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無法承受的殘酷。
晚飯時,姥姥做了清燉排骨,湯里撒了些胡蘿卜片。
桌子上冒著熱氣,語天葉卻心不在焉,只喝了兩口。
姥姥注意到她心不在焉,笑著問:“葉子,在學校里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沒,沒有。”
語天葉慌忙搖頭,把話題岔開。
她不想讓姥姥擔心,更不敢提起那個藏在信紙背后的秘密。
那個遠在異地、她從未謀面的男孩,已經在她生活里扎下了根。
可是,她卻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
第二天,她一個人跑去文具店,挑了幾張印著大海的信紙。
藍色的底紋,白色的浪花,仿佛紙張也在呼吸著咸咸的海風。
結賬的時候,店員隨口說:“小姑娘,喜歡海啊?”
她愣了愣,然后點點頭。
“嗯……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帶他去海邊。”
她聲音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
店員笑了笑,沒有再多問。
回到家,她把新信紙攤開,鄭重地寫下幾行字:
【向東陽:
既然你想去海邊,那我就先幫你準備起來。
我查過C市去最近海邊的火車,要五個小時。
到時候我們可以買兩張票,然后一起去。
我會帶上相機,給你拍一千張照片。
等你老了翻相冊的時候,會笑著說:
‘啊,這就是我和語天葉的海邊冒險。’】
她寫著寫著,臉頰泛起熱意。
可就在封信的前一刻,她突然頓住。
心里冒出一個聲音:
“萬一……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呢?”
她咬住唇,把信疊好塞進信封,卻沒能下定決心寄出去。
幾天后,信箱里又出現了他的來信,幾乎是跑著去取的。
信紙薄薄,字卻寫得滿滿當當。
【語天葉:
你真是個小傻瓜,還查火車票?
不過挺好,我光想象就能笑半天。
今天病房里來了個新病友,小孩,比你還高兩公分,偏偏一口一個“東陽哥哥”,
喊得我老臉都掛不住。
他還搶了我的橘子吃,氣得我差點報警。
結果他媽送來一袋糖,硬是分我一半。
我突然覺得自己賺了。】
信的結尾,他畫了一個卡通小人,嘴巴鼓鼓的,手里抱著一大堆糖果。
語天葉盯著那張小畫,忍不住笑出聲。
可是,笑容里卻隱隱有股酸澀。
晚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
“他為什么總在寫別的事?為什么從來不說自己的病情?”
她在心里一次次問自己。
這種感覺,就像看一場只播放一半的電影。
她能看到笑聲、惡作劇、溫柔的片段,卻看不到幕后那些黑暗和痛苦。
而她知道,那些痛苦一定存在。
自己既希望他能對自己敞開心扉,又怕聽到的真相讓自己心碎。
在月光下,她輕聲喃喃:
“向東陽……你到底瞞著我什么?”
病房的窗外,陽光正好,可向東陽卻覺得整個人被厚重的棉被裹住,呼吸困難。
醫生換了新的藥,副作用讓他常常頭暈,手抖得厲害。
那一封信,他足足寫了兩個小時,才勉強把幾行字擠滿。
寫到最后,手指已經麻木,他只好放下筆,靠在枕頭上長長地喘氣。
護士推門進來,看到他滿額頭的汗,皺了皺眉:“你又寫信了吧?這么折騰自己,何必呢。”
向東陽只是笑:“不寫,反而難受。”
聲音沙啞,因為他知道——那邊有人在等他。
等他講笑話,等他畫小人,等他用文字編織一個輕松的世界。
幾天后,語天葉收到了他的信。
信封的邊角有些皺,字跡也比以往凌亂。
她一邊讀,一邊心口發緊。
【語天葉:
我最近迷上了聽老歌。
護士說我像個“老靈魂”,天天嚷嚷要點歌。
病友們還開玩笑,說要給我辦個“東陽演唱會”。
到時候門票半價,給你留第一排。】
字里行間依舊是他慣有的幽默。
可語天葉看得分明,那些筆劃間抖動的痕跡,像一條條無聲的裂縫。
她攥著信紙,心中第一次涌起強烈的不安。
夜里,語天葉坐在書桌前,臺燈映出她微微發抖的手。
她盯著潔白的信紙,猶豫再三,終于寫下:
【向東陽: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的字越來越亂了,我害怕你在逞強。
我不需要你一直講笑話。
如果你難受,可以告訴我,好不好?】
寫到這里,她停下筆,眼眶莫名濕潤。
她很想在后面加一句:“我會陪著你,不管發生什么。”
可她還是忍住了,只把信折好,鄭重放進信封。
這是她第一次,試探著敲開他心底那扇緊閉的門。
幾天的等待格外漫長。
每天放學,她都會飛快跑回家,第一時間翻開信箱。
有幾次撲了個空,她失落到幾乎想哭。
終于,在某個黃昏,信箱里安靜地躺著一個淺黃色的信封。
語天葉幾乎是顫著手把它抽出來。
信里,向東陽仍然在開玩笑:
【語天葉:
哎呀,被你發現啦?
其實我最近只是偷懶,寫字隨便了點。
別擔心,我可是百煉成鋼的小強。
倒下之前,先得笑完所有的笑話。】
落款旁邊,還畫著一個打著繃帶的卡通人,揮舞著“加油”的旗子。
語天葉盯著那幅畫,心里卻酸得厲害。
她看得出來——他在回避。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一層層幽默遮掩。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那些字里行間流淌出來的疲憊。
那一夜,她失眠了。
窗外月光冷冷,照在她的書桌上,她在寫未來:海邊、星星、畫筆、社團。
而他在寫現在:病房、護士、藥片、笑話。
兩條線在紙上交錯,卻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霧。
她伸手捂住眼睛,輕輕呢喃:
“向東陽,如果你不愿說,我就等。
哪怕等到你愿意告訴我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