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市中心的黃昏總帶著一種黏糊糊的金色，像是廉價的蜂蜜，抹在維多利亞式老房子的尖頂上，也糊在羅伯森街光潔的櫥窗玻璃上。我靠在其中一面櫥窗的側墻上，鼻子里突然一股暖流——好了，又流鼻血了。這破地方啥事兒想干（gàn）啥都難，唯獨冬天的空氣干（gān）得厲害。幾分鐘前，那三個穿著寬大帽衫、動作快得像黑豹似的一米九把我堵在了角落，帶著汗味和煙草的混合氣息。他們沒多廢話，目標明確——我背包夾層錢包里的加幣現金。根本不需要翻找，只需看我這張亞洲臉，就篤定我是他們的“忠實顧客”。兩百塊。不多不少。反抗是徒勞的，掙扎恐怕只會換來幾下肘擊和膝撞。結束“工作”的他們，倒不像意料中那樣快得像從未出現，反而慢悠悠地有說有笑，走進了斜對面的小店，儼然一副要大采購的富豪模樣。

九年前，飛機降落在YVR機場時，那股清冽的空氣猛地灌進肺里，混雜著海水的咸腥與遠方雨林的濕木頭味兒。那一刻，我認定那就是自由和希望的味道。但這味道很快就被沖淡了。唐人街油膩的街面上，橫七豎八躺著本地老白。路邊鐵柵欄里一家家老中餐館，老板是個精瘦的老港人，語速極快，卻既不會普通話也不通英文，我只能聽個一知半解，雖說他做的菜味道確實不錯。13.99加幣一份燒臘飯套餐——這是我對華人社區物價的第一個認知。

后來，11年級的我開始在列治文這個新華人區的各個角落張貼海報，給一家網約車公司做宣傳。做法倒也簡單：晚上10點后出動，趁著夜色把競品的海報撕下，換上自家的。高端的商戰，果然樸實無華。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總會在凌晨撞見對家的員工干著同樣的事。不過幾番照面，大家也都熟了，都是計件工，彼此心照不宣，互不為難。一張海報一塊加幣，一晚上能掙五十。這是我對本地社區物價的又一個認知。不過后來這活兒也黃了——兩家公司都把宣傳物料換成了亞克力板，牢牢固定在商家門上，誰都撕不下來。

再后來，2017年，來溫哥華的第五年，剛上大一的我坐進了一家留學公司狹小的格子間。我把課盡量排在晚上、擠在固定的兩三天里，只為騰出更多時間坐班。作為“資深”留學顧問，我的工作是解答家長疑問，操辦申請手續。窗外是溫哥華常見的灰蒙蒙雨天，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坐在我對面的，有時是眼神焦慮、手指絞緊的中年夫婦，操著帶口音的普通話反復追問：“這個學校畢業了好找工作嗎？”；有時則是穿著名牌球鞋、嚼著口香糖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打聽：“那學校Party多不多？能買斷成績不？妹子多嗎？”我穿著從國內帶來的無牌襯衫，熨燙得一絲不茍，向他們描繪常青藤盟校爬滿藤蔓的紅磚墻、加拿大大學傲人的世界排名、畢業后的高薪前景。每一個詞，都精準指向一個足以讓普通工薪家庭倒吸涼氣、甚至需要抵押房產的數字；而對另一些人而言，那不過是簽支票時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的零頭。我像個熟練的推銷員，把一個個活生生的夢想，連同背后家庭的積蓄與期盼，壓縮、包裝，貼上那金光閃閃的價格標簽，塞進飛往大洋彼岸的航班。或者給到他們一個看起來性價比還不錯，晉升之路也完全走得通的學院轉大學之路。價格還不錯，學生如果愿意好好讀書也還是可以升去名校，對我來說傭金也相當可觀。而在這種學校里，呆一天就會發現，學生中有兩路人，內卷之王和派對之王，而毫不意外的是，都是中國留學生。學院賺到了學費，派對王們找到了一起蹦迪的朋友，內卷王們找到了更容易拿分數的地方，留學顧問賺到了豐厚的傭金。四贏聽說過么，這就是四贏！

我幫別人的未來標價，自己的生活卻像一張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每一筆支出都得精打細算才能勉強抹平。

直到去年冬天，一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腦子：為什么不能給自己賣的東西標價？

潮牌，這是一個廣大留學生趨之若鶩的名詞，留學生聚集地里隨處可見上身的H*A三個大字母，或是黑白條紋斑馬線；下身黑色高幫大金條子或一腳釘子的“防身武器”，無不凸顯著這些人生活的“奢華”。雖然我知道絕大部分都是幾百塊的假貨。

高三開始，由于留學生大部分會留級一年，當時的我已經成年了。由于沒有那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情節存在，我在課余開始賣起了服裝，都是一些國內的“設計師品牌”，雖然本質依舊是大logo大印花，但是也漸漸的替代了更貴的國際潮牌。利潤也還算可觀，120人民幣賣120加幣，5倍價差，偶爾也賣賣“復刻”國際潮牌，該說不說，后者大家還是真喜歡。穿著看起來幾千上萬的皮，進出著票價15塊入場券的華人夜店，有人收獲了一夜情，有人收獲了與地板親密接觸的機會.可能大部分人很難想象，這些人中很多甚至還是高中生，花著幾百塊辦的假證進的門。

后來這些夜店入場券我也兼職賣了，畢竟發發朋友圈，晚上少睡幾小時就能有的收入，為什么不錯呢？作為營銷，我是少有的一點不喝的人，美其名曰酒精過敏，其實就是酒量差，不過也因禍得福可以結束后開車送這些爛醉如泥的人回家，成了我的“核心競爭力”之一，多賺一筆錢。一個小經驗，車上一定要準備嘔吐袋和水，前者是因為喝多了回吐，后者么，不可細說，就是在某種情況下人會特別口渴。雖然比不過那些銷冠們，但也能吃好喝好，因此買上了人生第一輛奔馳，可能還是比不上那些落地就有牛馬倫的真富二代們，但對我也夠了，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