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觀的觀星臺建在崖邊，青石板被常年的腳步磨得發亮。沈微踩著露水上去時，東方的啟明星剛爬上云層，像枚被晨霧洗過的碎銀。

她裹緊身上洗得發白的道袍，指尖撫過青銅制的窺管——這是師父留下的舊物，管身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星圖，有些字跡已被歲月磨平。窺管對準東南方的角宿，那里的四顆星排成直角，像一把懸在天際的鐮刀。按《步天歌》的說法，角宿主“天門”，其明暗變化常與人間禍福相關。此刻角宿的星光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東西遮擋著。

“姑娘，觀主讓您回去用早膳呢。”山下傳來青禾的喊聲，那丫頭才十二歲，嗓門卻亮得像銅鈴。

沈微應了聲，將窺管收好。轉身時，見西側天空的歲星（木星）異常明亮，幾乎要蓋過啟明星的光。她心頭微沉——歲星別稱“太歲”，古人視其為“歲神”，它的軌跡偏移，在星占中向來不是吉兆。

她拾級而下，山道旁的野菊沾著霜，黃得扎眼。三年前師父圓寂前，曾指著歲星對她說：“微丫頭，你八字雖改，命數卻難掩。這顆星若亂了軌，便是你下山之時。”當時她只當是戲言，如今看來……

“姑娘！”青禾氣喘吁吁跑上來，手里攥著塊剛烤好的麥餅，“山下……山下有官差！說是鎮國公府的，要接您走！”

沈微捏著麥餅的手猛地收緊，餅屑簌簌落在道袍上。鎮國公府。那個她逃離了十年的地方。

她六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霜降天，府里的人闖進道觀，說她是“太歲臨凡”的災星，要帶回府中“祭祀禳災”。是師父拼死將她藏在棺木里，混出了城，才撿回一條命。這些年，她以為自己早已是三清觀的沈微，不是鎮國公府那個連名字都沒資格有的庶女。

“他們在哪兒？”沈微的聲音很穩，聽不出波瀾。

“在觀門口呢，兇得很，說您要是不跟他們走，就要拆了三清觀！”青禾急得快哭了，“觀主正攔著他們……”

沈微沒再說話，撥開青禾往山下走。道袍的下擺掃過帶霜的野草，留下一串濕漉漉的痕跡。

觀門口停著輛烏木馬車，車簾上繡著銜珠的瑞獸，一看便知是勛貴之物。三個穿錦袍的漢子叉著腰站在臺階下，為首的那個腰間掛著塊虎形玉佩，正不耐煩地踢著石階。觀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道，此刻被兩個漢子架著胳膊，臉漲得通紅。

“六姑娘總算肯露面了。”為首的漢子轉過身，三角眼上下打量著沈微，語氣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國公爺有令，請您回府一趟。”

“我早已不是鎮國公府的人。”沈微走到老道身邊，輕輕掙開漢子的手，“諸位請回吧。”

“回？”漢子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張黃紙，抖開，“這是您的生辰八字，欽天監算過了，今年太歲坐西，府上必有大災。您是陰年陰月陰日生，正好做個替身，替國公爺擋過這一劫。這是天意，由不得您不回！”

黃紙上的字跡筆鋒凌厲，沈微認得——是鎮國公府大管家的筆跡。更讓她心驚的是，那八字分毫不差，正是她未改之前的真八字。當年師父為她改生辰時，只告訴過觀主一人，觀主圓寂前曾發誓死守秘密……

“姑娘，別跟他們走！”青禾撲上來抱住沈微的腿，“他們是騙子！”

漢子抬腳就往青禾身上踹，沈微眼疾手快，一把將青禾拉到身后。她個子不算高，此刻站在三個壯漢面前，卻像株扎在石縫里的勁松，紋絲不動：“我跟你們走。但我有條件。”

“你個棄女，也配談條件？”

“我要帶我的星盤和窺管。”沈微的目光掃過漢子腰間的玉佩，“否則，我便在這里喊三聲‘鎮國公府強搶道觀弟子’，讓山下的村民都來評評理。”

漢子臉色變了變。鎮國公府近年本就被皇帝猜忌，若是傳出強搶道姑的名聲，怕是要引火燒身。他啐了口唾沫：“媽的，給她！一個破盤子罷了，還能翻天不成？”

青禾哭著往沈微懷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小袋她攢了半年的銅錢。“姑娘，這是觀主留下的平安符……”

沈微摸了摸青禾的頭，將布包系在腰間。轉身時，她最后看了眼三清觀的匾額，紅漆早已剝落，“三清觀”三個字卻依舊蒼勁有力。師父說，這是前朝大儒題寫的，意為“清天、清地、清人心”。

馬車轱轆碾過山路，發出沉悶的聲響。沈微撩開一角車簾，見歲星已漸漸隱入晨光里。她從懷里摸出窺管，對著天空調試——角宿的星光仍在閃爍，像是在無聲地預警。

她不知道鎮國公府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清楚，從踏上這輛馬車開始，她便不能再是那個只懂觀星的沈微了。

棺木里的十年，道觀里的十年，終究還是躲不過。

太歲要她擋災？那她便看看，這所謂的“天意”，究竟有多硬。

馬車駛出山口時，沈微聽見身后傳來青禾的哭喊，那聲音被山風撕得粉碎，像極了十年前她被抱進棺木時，生母在遠處發出的嗚咽。她猛地攥緊窺管，青銅的涼意透過掌心漫上來，才壓下喉嚨口的澀意。

“姑娘倒是沉得住氣。”趕車的漢子不知何時掀了車簾，粗糲的臉上帶著點嘲諷，“當年你娘被送出府時，哭得跟殺豬似的，抱著門框不肯撒手呢。”

沈微抬眼，見這人耳后有塊月牙形的疤，看著有些眼熟。她想起青禾說過，觀里的老廚娘曾在鎮國公府當差，說府里有個馬夫因偷了主母的釵子，被烙了耳后疤趕走了。

“我娘……是怎么死的？”她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漢子啐了口唾沫，眼神飄向遠處的山：“還能怎么死？沖撞了太歲，被國公爺下令杖斃的。尸體扔去亂葬崗，連口薄皮棺材都沒有。”

沈微的指尖在星盤上劃出一道白痕。杖斃？師父明明說，生母是難產血崩而亡。哪個才是真的？

車轍在官道上拉出兩道深痕，路過驛站時，漢子進去打尖，留了個小廝看守馬車。沈微借著掀簾透氣的功夫，瞥見驛站墻上貼著張告示，上面畫著個戴枷的犯人，罪名是“私窺天象，妖言惑眾”。畫像右下角蓋著欽天監的印，紅得刺眼。

她忽然想起師父藏在《步天歌》里的字條：“欽天監掌星象，亦掌生殺。”

小廝見她盯著告示看，嗤笑道：“姑娘還識得字？聽說道觀里的姑子都是睜眼瞎呢。”

沈微沒理他，將星盤重新收好。盤底刻著個極小的“微”字，是生母當年用發簪劃的。那年她才三歲，生母抱著她坐在廊下，指著天上的星星說：“這是紫微垣，像皇帝的宮殿。等我微兒長大了，也能住進這樣的地方。”

那時的生母，眼睛亮得像裝了整片星空。

漢子回來時帶了兩串糖葫蘆，扔給小廝一串，自己叼著一串鉆進車廂：“嘗嘗？這可是京城的稀罕物。”

沈微看著那裹著糖衣的山楂，忽然想起生母也給她做過。用山里的野山楂，裹上熬化的麥芽糖，酸里帶甜。只是那樣的日子，早在她六歲那年就斷了。

“聽說國公府的大公子要娶吏部尚書的千金了？”小廝嚼著糖葫蘆，湊過來搭話，“姑娘回去正好能喝上喜酒，說不定還能沾沾喜氣，改改那災星的命。”

漢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多嘴！”

沈微卻心頭一動。鎮國公府嫡長子娶妻，正是拉攏朝臣的好時機，這時候接她回去當“太歲替身”，難道不怕喜事撞喪事，惹來非議？

除非……這場祭祀，本就與婚事有關。

日頭偏西時，馬車駛入京城。高大的城墻在暮色中像頭巨獸，城門處的衛兵挨個盤查，卻對這輛烏木馬車視而不見，只象征性地揮了揮手。

“看見沒？”漢子得意地拍著車壁，“國公府的面子，可不是你這道觀姑子能想象的。”

沈微望著街兩旁的店鋪，綢緞莊的幌子在風里搖，酒樓里飄出酒香，穿錦戴銀的行人說說笑笑，一派繁華。可她總覺得，這繁華像層薄冰，底下藏著凍僵的魚。

路過欽天監時，她看見門口站著個穿緋色官袍的人，正對著天空拱手。那人身邊的隨從捧著個黑漆匣子，匣子里露出半張黃紙，像是星象圖。

“那是欽天監監正。”漢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聽說就是他算出府上有災，非說要找個陰時出生的替身不可。”

沈微的目光在監正腰間的玉帶停了停——那玉帶上的嵌寶，與柳氏常戴的那支步搖上的寶石，竟是同一種成色。

馬車最終停在鎮國公府的側門。朱漆大門上的銅環擦得锃亮，映出沈微蒼白的臉。漢子掀簾時，她聽見府里傳來吹打聲，像是在排練喜樂。

“進去吧。”漢子推了她一把，“大夫人在里頭等著呢。別耍花樣，這府里的狗，都比你金貴。”

沈微踩著門檻進去時，暮色正好漫過門楣，將她的影子劈成兩半。一半在道觀的晨光里，一半在國公府的陰影中。

她摸了摸懷里的平安符，艾草的清香混著京城的塵土味，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

三日后的祭祀，她不能死。她要活著查清生母的死因，要看看這“太歲之災”的背后，究竟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星盤在袖中微微發燙，像是在應和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