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鎖妖崖的半山腰。陳玉林將最后一塊暖玉塞進靈汐手里,指尖觸到她冰涼的皮膚時,忍不住皺了皺眉。“還覺得冷嗎?”
靈汐搖搖頭,將暖玉攥在掌心,試圖用那點微弱的暖意驅散四肢百骸的寒意。自萬妖蘇醒被暫時壓制后,她的神雀之力就像被戳破的皮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失,連帶著體溫都比常人低了許多。“沒事,就是有點累。”
她的目光越過陳玉林的肩膀,望向山頂那道若隱若現的黑霧。魘魔雖然被靈汐用神雀之力逼退過一次,卻并未真正消散,反而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直盤踞在封印陣附近,等待著再次反撲的機會。
“它還在。”陳玉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黑霧邊緣翻涌著細碎的紅光,像毒蛇吐信時的獠牙,“蘇媚說,魘魔在吞噬了幾只逃出的小妖后,力量反而更強了。”
趙磊扛著纏滿符紙的地質錘從旁邊走過,聞言啐了一口:“那雜碎就是打不死的小強!等老子再攢點炸藥,直接把它炸回姥姥家!”他背上的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裝著從山澗里采來的硫磺石——這是他能想到的、除了符咒之外最能克制妖氣的東西。
蘇媚抱著古籍跟在后面,臉色比紙還白:“沒用的,魘魔是玄宸惡念所化,物理攻擊傷不了它根本。古籍上說,它現在就等著靈汐徹底虛弱,好趁機奪取神雀之力的本源。”
靈汐的指尖微微一顫,暖玉的溫度仿佛瞬間消失了。她能感覺到體內的神力在緩慢流失,就像沙漏里的沙,總有漏完的那一刻。而神力流失的地方,正隱隱傳來熟悉的空洞感——那是玄宸斬斷情根后留下的缺口,此刻被魘魔的妖氣不斷侵蝕著。
“我是不是……撐不了多久了?”她輕聲問,聲音輕得像山霧里的嘆息。這些天,她總能在恍惚間看到玄宸的影子,看到他舉起銀色小刀時冷漠的眼神,看到他說“斷了情根,你才能永遠屬于我”時嘴角的弧度。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正隨著神力的流失一點點清晰,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意志。
陳玉林突然蹲下身,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頭看著自己。他的掌心很暖,帶著常年握地質錘的粗糙紋路,卻比任何暖玉都更能驅散寒意。“看著我,靈汐。”
靈汐撞進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憐憫,沒有擔憂,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像他們第一次在山下相遇時,他蹲在受傷的麻雀面前,說“別怕,我帶你回家”時的眼神。
“你不是在撐。”陳玉林的聲音很沉,卻帶著穿透霧靄的力量,“你是在等。等你自己想明白,玄宸的禁制從來困不住你。”他伸手拂去她鬢邊凝結的霜花,指尖的溫度落在皮膚上,燙得她心頭一顫,“情根是什么?是能讓你為別人心疼的本事,是能讓你為了守護什么而拼命的勇氣,是能讓你看著我的時候,眼里有光的東西。”
他頓了頓,拇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那里并沒有淚,卻比含淚更讓人心疼。“這些東西,你從來都有。從你救我的那天起,從你偷偷看山外世界的那天起,從你擋在我身前對抗魘魔的那天起,它們就一直都在。”
靈汐的呼吸猛地一滯,像是被什么東西撞開了胸腔。她想起陳玉林為穩住陣眼流血時,自己心里那陣尖銳的恐慌;想起趙磊被小妖抓傷時,喉嚨里涌上的哽咽;想起蘇媚為護著古籍摔倒時,指尖攥緊的憤怒……這些被她歸為“本能”的情緒,此刻在陳玉林的話語里,突然有了清晰的形狀。
原來那些被玄宸認定“消失”的東西,一直藏在她的骨血里,藏在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里,只是她自己不敢承認。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突然從山頂傳來,黑霧如同沸騰的墨汁,瞬間膨脹了數倍,朝著山腰壓了下來。魘魔的聲音裹挾著妖氣炸響在山谷里:“別白費力氣了!她的情根早就成了飛灰!沒有情根的神雀,不過是塊沒有心的石頭!”
黑霧中伸出數道粗壯的觸手,帶著腥臭的妖氣抽向眾人。趙磊怒吼著揮起地質錘,符紙燃燒的藍火撞上觸手,發出“滋滋”的聲響,卻只燒掉了外層的黑霧,觸手里層的紅光反而更盛了。
“靈汐!快走!”蘇媚將最后一張“定妖符”拍向觸手,符紙金光一閃,暫時凍住了觸手的動作,“它在逼你動用最后的神力!”
靈汐看著被觸手逼得連連后退的趙磊,看著符紙光芒越來越暗淡的蘇媚,看著擋在她身前、后背已經被妖氣熏出黑斑的陳玉林,心臟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那不是玄宸留下的空洞感,而是一種滾燙的、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情緒——是憤怒,是不甘,是想要保護誰的沖動。
“陳玉林說得對。”靈汐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妖氣的咆哮,“情根從來都不是石頭里的粉末。”
她緩緩抬起手,掌心的暖玉滾落,露出一道正在發光的紋路——那是陳玉林掌心疤痕的印記,是雀焚術留下的、與她神雀之力同源的印記。隨著她的動作,體內那些流失的神力突然逆流而回,像被點燃的火星,順著血管一路燎原。
“你說我沒有心?”靈汐的聲音里揚起一絲笑意,眼角卻有滾燙的液體滑落——那是她化形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眼淚,“那我就讓你看看,我的心是什么樣子的。”
金光突然從她體內爆發出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熾烈。在金光的包裹下,靈汐的身形開始變化:手臂上浮現出金色的羽毛,指尖長出半寸長的利爪,背后緩緩展開一對燃燒著火焰的翅膀,翅膀邊緣的羽毛如同淬火的刀鋒,每一次扇動都帶起灼熱的氣浪。
她化作了半人半雀的形態,既有少女的身形,又有神雀的威嚴,金色的羽毛上跳動著橘紅色的火焰,將周圍的妖氣蒸騰成白霧。
“這……這是神雀的本源形態!”蘇媚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古籍上記載,只有情根完整、心神合一的神雀,才能化出這種形態,“她真的……”
“不可能!”魘魔的觸手猛地頓住,黑霧劇烈地翻滾著,“你的情根明明……”
“情根不是被你毀掉的灰,也不是玄宸鎖起來的光。”靈汐扇動翅膀,懸浮在半空中,火焰翅膀帶起的熱浪逼得黑霧連連后退,“它是我看著陳玉林流血時的心疼,是我想保護伙伴的沖動,是我……不想再任人擺布的決心。”
她伸出燃燒著火焰的手,指尖凝聚起一團金紅色的光球——那是神雀之力與她剛剛覺醒的情感共鳴后,產生的全新力量,比單純的神力更熾熱,也更堅韌。
“魘魔,你不是想知道神雀之力的真正力量嗎?”靈汐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嚴,“我現在就展示給你看。”
金紅色的光球脫手而出,像一顆小型的太陽,拖著長長的焰尾撞向黑霧。光球穿過觸手,撞進黑霧最濃郁的中心,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片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光芒。
光芒所過之處,黑霧如同冰雪消融,那些猙獰的觸手化作縷縷青煙,連帶著里面翻滾的紅光都變得黯淡。魘魔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恐懼——它能感覺到,這光芒正在凈化它賴以存在的惡念,正在瓦解它與玄宸殘魂的最后一絲聯系。
“不——!我是惡念!我不會被凈化!”魘魔的黑霧瘋狂收縮,試圖凝聚力量反撲,卻被金紅色的光芒牢牢鎖住,動彈不得。
靈汐緩緩降落,站在陳玉林身邊。火焰翅膀漸漸收起,化作金色的羽毛貼在背后,卻依舊散發著溫暖的光芒。她轉頭看向陳玉林,眼里的光比火焰更亮:“你看,我找到了。”
陳玉林笑著點頭,伸手替她拂去臉頰上沾染的黑霧灰燼。他的指尖觸到她的皮膚,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度,像春日陽光曬過的溪水。
光芒漸漸散去,魘魔的黑霧已經稀薄得像一層紗,里面的紅光徹底熄滅,只剩下幾縷微弱的黑氣,在山風中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散去。
“玄宸的惡念……正在消散。”蘇媚喃喃道,古籍上的記載果然沒錯,情根覺醒的神雀之力,是唯一能徹底凈化惡念的力量。
趙磊扛著地質錘走上前,看著那幾縷殘氣,呸了一聲:“早知道靈汐這么厲害,老子就不費勁背硫磺石了。”
靈汐笑了笑,轉身看向山頂的封印陣。此刻的封印陣在金紅色光芒的映照下,陣紋流轉著溫暖的光澤,之前的裂縫已經徹底愈合,連最細微的妖氣都透不出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雀之力正與封印陣產生新的共鳴,不再是玄宸強加的束縛,而是一種自愿的守護。
“結束了嗎?”陳玉林輕聲問。
“嗯。”靈汐點頭,握住他的手,“結束了。”
山霧不知何時散去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四人身上,暖洋洋的。遠處的山谷里傳來清脆的鳥鳴,是被妖氣驚嚇的普通飛鳥,此刻正飛回巢穴。
趙磊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肚子:“哎,說了下山吃面的,現在能走了吧?我的鹵蛋還等著我呢!”
蘇媚也笑了:“走吧,我還想看看人間的花燈,聽說晚上會掛滿整條街。”
陳玉林看著靈汐,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那我們……”
“下山。”靈汐搶先說,嘴角揚起輕快的弧度,“去看你說的大海,去吃蘇媚姐說的花燈,去嘗趙磊哥惦記的鹵蛋。”
她的背后,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像一件精致的披風。那些曾經象征著囚禁的印記,如今成了她最獨特的勛章。
四人相視而笑,朝著山下走去。腳步踩在融化的霜露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首輕快的歌謠。
靈汐回頭望了一眼鎖妖崖,山頂的封印陣金光柔和,像一顆守護著山谷的星辰。她知道,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徹底擺脫這里的羈絆,但這羈絆里,早已沒有了玄宸的陰影,只剩下她與伙伴們共同守護的安寧。
而前方,山外的世界正鋪展開來,有大海,有花燈,有鹵蛋,還有數不盡的、屬于她自己的故事。這一次,她會帶著完整的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