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像一層薄紗，輕輕籠住鎖妖崖的山腰。陳玉林坐在那塊被陽光曬得溫熱的巖石上，看著靈汐蹲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一株剛冒頭的蒲公英。她的素色裙擺沾了些草屑，發梢還掛著清晨的露珠，側臉在霧色里顯得格外柔和——這是她恢復自由后，留在鎖妖崖的第三個清晨。

“在想什么？”陳玉林走過去，將手里的水囊遞給她。昨晚他們商量好，等靈汐用晶石穩固好陣眼，就立刻下山，先去陳玉林住的小鎮看看。

靈汐接過水囊，卻沒喝，只是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谷發呆。“我在想，玄宸年輕時，是不是也像這樣看過鎖妖崖的日出。”她輕聲說，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蒲公英的絨毛，“他總說自己是為了守護這里，可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會走到那一步？”

陳玉林想起玄宸消散前的模樣，那張布滿鱗片的臉上，最后竟露出了一絲解脫。他拍了拍靈汐的肩膀：“人有時候會被執念困住，就像你被符咒鎖了形態一樣。但這不代表，他一開始就想做壞事。”

話音剛落，一陣陰冷的風突然從山谷里鉆出來，吹散了周圍的霧氣。草地上的蒲公英絨毛被風卷著飛起，卻在半空中突然凝滯，像是被無形的網兜住，瞬間化作點點黑灰。

“呵呵……好一個‘一開始’。”

一個尖銳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像是用指甲刮過生銹的鐵板。陳玉林猛地轉頭，只見不遠處的石壁下，一團稀薄的黑霧正緩緩凝聚，黑霧里隱約能看到無數雙閃爍著紅光的眼睛。

“魘魔？”陳玉林立刻將靈汐護在身后，掌心的本命翎羽瞬間亮起金光，“你不是已經被凈化了嗎？”

黑霧緩緩旋轉，形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凈化？”魘魔的聲音里充滿了嘲諷，“神雀的力量確實能傷我，可只要這鎖妖崖還有一絲邪念，我就永遠不會消失。更何況……”它的目光落在靈汐身上，紅光變得熾烈，“我還沒拿到我想要的東西。”

靈汐從陳玉林身后走出，眼神一凜：“你的對手是我，別想傷害他。”

“傷害？”魘魔笑了起來，黑霧劇烈地翻滾著，“我是來幫你的，神雀大人。你難道不想徹底擺脫玄宸的陰影嗎？你難道不想做個真正的人，去看山外的世界，而不是永遠被‘守護’兩個字捆在這里？”

陳玉林皺眉：“你想耍什么花樣？”

“我只是想做個交易。”魘魔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像是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可以幫你徹底抹去玄宸留在你體內的神力，讓你變成一只普通的麻雀，或者永遠以人形生活，再也不用受鎖妖崖的束縛。而你，只需要給我一樣東西——你體內的神雀之力。”

“不可能！”靈汐想也不想地拒絕，“神雀之力是守護鎖妖崖的根本，給了你，萬妖出世，人間會大亂。”

“人間大亂？”魘魔嗤笑一聲，“那些凡人對你來說，有那么重要嗎？他們住在溫暖的屋子里，吃著香甜的食物，從不知道你被困在這冰冷的山里有多苦。玄宸當年為了修煉，殺了那么多無辜村民，你還要用自己的自由，去守護這些可能根本不在乎你的人？”

“你胡說什么！”靈汐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震驚。

魘魔的黑霧突然劇烈地翻涌起來，在半空中化作一幅流動的畫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鎖妖崖下，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年輕道士正跪在一間破廟里，面前擺著一個血淋淋的祭壇。祭壇上綁著十幾個村民，他們的臉上滿是恐懼，嘴里塞著布條，只能發出嗚嗚的掙扎聲。年輕道士手里拿著一把桃木劍，眼神冷漠得像冰，他舉起劍，毫不猶豫地刺向最前面的一個孩童。

鮮血濺在道士的臉上，他卻毫無波瀾，只是閉上眼睛，吸收著從村民體內溢出的精氣。那些精氣在他頭頂凝聚成一團淡紫色的光，被他吸入體內。畫面的最后，年輕道士睜開眼睛，眸子里閃過一絲貪婪的光——那張臉，正是年輕時的玄宸。

“看到了嗎？”魘魔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帶著惡意的誘惑，“這就是你一直敬畏的玄宸。他為了修煉成仙，親手殺死了整整一個村子的人，用他們的魂魄煉制成自己的神力。你以為他注入你體內的是什么？是他用無數冤魂換來的邪力！你守著這鎖妖崖，不過是在替一個劊子手守護他的戰利品！”

靈汐的臉色變得慘白，她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的巖石才站穩。“不……這不是真的……”她喃喃道，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玄宸雖然囚禁她，卻總說自己是為了守護蒼生，她從未想過，那個高高在上的道長，年輕時竟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最清楚。”魘魔的聲音越來越近，黑霧像蛇一樣纏繞過來，卻在靠近靈汐三尺的地方被金光擋住，“你體內的神力，是不是偶爾會讓你感到煩躁？是不是在月圓之夜會隱隱作痛？那是冤魂在哭泣！玄宸用邪術壓制了他們，卻騙你說那是神雀該有的力量！”

陳玉林握住靈汐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還在微微發抖。“別聽它胡說，”他沉聲道，“魘魔最擅長挑撥離間，它說的話不能信。”

“我是不是挑撥，靈汐自己可以感受。”魘魔的聲音帶著一絲得意，“你試著調動體內的神力，仔細聽聽，是不是有無數細碎的哭喊？那些都是被玄宸殺死的村民，他們的魂魄被困在你的神力里，永遠不得超生。”

靈汐咬著唇，閉上眼睛。她按照魘魔說的，試著運轉體內的力量。起初只是熟悉的溫暖，可漸漸地，她真的聽到了——無數細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孩童的啜泣，又像是老人的嘆息，那些聲音充滿了痛苦和不甘，順著神力的流動，鉆進她的腦海里。

“啊——！”靈汐猛地睜開眼睛，臉色蒼白如紙，額頭滲出冷汗，“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因為這就是真相。”魘魔的黑霧湊近了些，紅光里帶著蠱惑，“只要你把神雀之力給我，我就能帶著這些冤魂消散，讓他們徹底解脫。而你，也能擺脫玄宸的控制，做個真正的人。你不是想看看山外的世界嗎？我可以幫你，立刻就讓你變成一個普通的姑娘，再也不用背負任何責任。”

它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溫柔：“想想陳玉林說的大海，想想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你可以和他一起，在海邊散步，在夜市里吃小吃，再也不用擔心鎖妖崖的安危，再也不會被符咒折磨。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靈汐的目光落在陳玉林身上，他的眼里滿是擔憂。她想起陳玉林說過“不管你是麻雀還是人，我都幫你”，想起他為了幫她穩住陣眼，流了那么多血，想起他們約定好要一起下山……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是啊，她想和他一起去看大海，想做個普通的姑娘，想擺脫這一切。

可她又想起那些黑霧籠罩的村莊，想起趙磊說過山下小鎮的孩子們會在傍晚放風箏，想起蘇媚翻古籍時認真的模樣……如果她交出神雀之力，這些人都會陷入危難。

一邊是夢寐以求的自由和愛情，一邊是沉重卻無法推卸的責任。

靈汐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體內的神力還在隱隱作痛，那些細碎的哭喊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玄宸的臉和那些村民的臉在她腦海里交替出現，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靈汐，”陳玉林的聲音很穩，像是一劑鎮定劑，“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但你要想清楚，你想做的，到底是擺脫玄宸，還是逃避責任。”

靈汐猛地抬頭看他，陳玉林的眼神很清澈，沒有絲毫逼迫，只有理解和信任。

“逃避責任？”魘魔立刻反駁，“這不是逃避！這是為了她自己！憑什么神雀就要天生守護別人？憑什么她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為自己活，不代表要傷害別人。”陳玉林直視著黑霧里的紅光，“靈汐想做個普通人，不是靠放棄責任換來的，而是靠她自己爭取。就像她之前打破符咒一樣，她靠的是自己的勇氣，不是別人的施舍。”

靈汐的心猛地一顫。是啊，她之前沖破玄宸的禁錮，靠的不是別人的幫助，而是自己想看看山外世界的決心。如果現在靠交出神雀之力換取自由，那和被玄宸囚禁又有什么區別？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牢籠。

而且……她看著黑霧里的紅光，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說能讓我變成普通人，可如果我沒了神雀之力，你會立刻吞噬那些冤魂，然后徹底沖破封印，對不對？”

魘魔的紅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清醒。“我……”

“你根本不是想幫我，也不是想讓冤魂解脫。”靈汐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眼神里的迷茫被堅定取代，“你只是想得到神雀之力，完成你和玄宸都沒做到的事——掌控鎖妖崖，甚至禍亂人間。”

她頓了頓，抬起頭，直視著魘魔的輪廓：“玄宸做錯了事，不代表我要跟著犯錯。他用邪術修煉，我就用正道凈化；他囚禁我，我就靠自己掙脫；他留下的爛攤子，我就親手收拾干凈。”

靈汐舉起手，掌心的本命翎羽飛了起來，在她身前化作一把金色的長弓。“至于那些被玄宸殺害的村民，我會用神雀之力安撫他們的魂魄，讓他們早日超生，而不是讓你用他們的痛苦來達成目的。”

“你瘋了！”魘魔見誘惑不成，立刻變得暴怒，黑霧劇烈地翻滾起來，化作無數只利爪，朝著靈汐撲去，“放著自由不要，非要守著這該死的責任！那你就和玄宸一樣，永遠困死在這鎖妖崖吧！”

“我不會困死在這里。”靈汐拉弓搭箭，金色的箭尖凝聚著耀眼的光芒，“因為我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有能力選擇不做什么。我選擇守護這里，不是因為被逼迫，而是因為我想守護那些像陳玉林一樣，給過我溫暖的人。”

金光如流星般射出，穿透黑霧凝聚的利爪。魘魔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黑霧像是被點燃的紙，開始寸寸燃燒。那些隱藏在黑霧里的紅光紛紛熄滅，露出無數細碎的白色光點——那是被魘魔裹挾的村民魂魄。

靈汐見狀，立刻收起長弓，雙手結印。金色的光芒從她掌心涌出，溫柔地包裹住那些白色光點。光點在金光中輕輕顫抖，像是感受到了安撫，漸漸變得平靜，最后化作點點星光，朝著天空飛去。

“不——！”魘魔在金光中痛苦地扭動，黑霧越來越稀薄，眼看就要徹底消散。

“還有你。”靈汐看著它，眼神里沒有恨，只有一絲平靜，“你本是玄宸的邪念所化，如今他已消散，你也該回歸虛無了。”

她輕輕揮手，金色的光芒如同潮水般涌來，徹底淹沒了魘魔的黑霧。黑霧發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嘶吼，然后徹底消散在光芒中，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山谷里恢復了平靜，只有風穿過草地的聲音，和遠處蒲公英重新飛起的輕柔響動。

靈汐收起力量，長弓變回翎羽，落回她掌心。她轉過身，看向陳玉林，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笑得格外輕松。“好像……又解決了一個麻煩。”

陳玉林走上前，幫她拂去發梢的草屑，眼里滿是溫柔。“累了吧？我們先回石室歇歇，等你恢復了，就立刻下山。”

“嗯。”靈汐點點頭，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往石室的方向走去。

陽光終于穿透了最后一絲霧氣，灑在鎖妖崖的每一個角落。草地上的蒲公英絨毛被風吹著，飛向遠方，像是承載著無數個被安撫的靈魂，也像是在預示著，靈汐即將迎來的，真正屬于她的自由。

陳玉林能感覺到，靈汐的手不再冰冷，掌心傳來的溫度，溫暖而堅定。他知道，這場關于選擇的考驗，靈汐不僅通過了，還找到了比自由更重要的東西——內心的安寧。而這，才是擺脫一切陰影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