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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涌

手機屏幕冰冷的藍光,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瞳孔深處。那行字——“林哲。明理咨詢。恒遠信托遺孤”——在視網膜上反復灼燒、烙印,最終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死寂的空白。

“陸總?陸總!”陳默壓低的、帶著急切的呼喚,像是隔著厚重的海水傳來,模糊而遙遠。

我猛地回神。指尖觸碰到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眼前是醫院VIP病房雪白的天花板,鼻腔里殘留著消毒水和打翻的百合花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安雅驚恐的啜泣聲,地上狼藉的玻璃碎片,還有蘇晚離開時那個深不見底的眼神……所有的感知瞬間倒灌回來,混合著屏幕上那行字帶來的、滅頂般的冰冷沖擊,幾乎要將我溺斃。

林哲。蘇晚的助理。那個……孩子。

喉嚨里涌上一股強烈的腥甜。我死死咬住牙關,將那翻騰欲嘔的感覺壓下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細微的刺痛感強行拽回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

“說。”聲音出口,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陌生的、瀕臨失控的顫抖。

陳默的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病床上嚇得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的安雅,聲音壓得更低:“陸董……他老人家,半小時前在瑞士……走了。”

嗡——

大腦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短暫的嗡鳴之后,是一片更加死寂的虛無。

陸震霆。那個名字,連同那張威嚴、冰冷、永遠如同大理石雕像般的臉,瞬間占據了所有混亂的思維。

他死了。那個在綁架犯口中“寧可捐款也不贖親生兒子”的男人。那個在恒遠信托案中,為了穩定股價、維護集團聲譽,毫不猶豫犧牲掉孤兒寡母、讓他唯一的兒子背負罵名與無盡夢魘的男人。他死了。

沒有預想中的解脫,沒有遲來的悲傷。只有一種巨大的、荒謬的、冰冷的空洞感。像一腳踏空,墜入深不見底的冰窟。

恒遠的遺孤就在蘇晚身邊。而那個一手造就這一切、也間接造就了我所有扭曲與恐懼的男人,死了。

命運這出荒誕劇,終于上演到了最高潮。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的混亂、痛苦、暴戾,都被一股更深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覆蓋。那寒意來自骨髓深處,來自十二年前那個黑暗潮濕的地下室,也來自此刻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

“知道了。”聲音恢復了奇異的平穩,甚至比平時更冷,更硬,聽不出絲毫波瀾,“安排飛機。現在。”

“是!”陳默立刻應道,轉身疾步出去安排。

我沒有再看安雅一眼,沒有理會地上的狼藉。邁開步子,徑直走出病房。皮鞋踩過濺濕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冰冷的水痕。走廊明亮的燈光打在臉上,一片慘白。手腕上那道舊傷疤,此刻卻不再灼痛,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如同在真空里穿行。機艙內死寂無聲,只有引擎低沉單調的轟鳴。我靠在舷窗邊,窗外是翻滾的無邊云海,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死灰色。陳默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都沉默下去。

蘇晚的臉,林哲那張模糊的、帶著仇恨的臉,父親冰冷威嚴的臉,還有那個綁架犯獰笑的臉……無數張面孔在眼前交替閃現,扭曲、重疊,最終都化作了手機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字。

恒遠信托……遺孤……林哲……

蘇晚,你帶著那把復仇的刀,在我最深的傷口上反復切割。現在,又帶著那個孩子,在我父親靈前……你想看到什么?

瑞士。阿爾卑斯山腳下,一處私密的墓園。

雨絲冰冷,細密如針,將灰黑色的墓碑、修剪整齊的深綠色草坪、還有遠處連綿的、覆蓋著終年積雪的山峰,都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空氣冷冽得刺骨,帶著松針和泥土的氣息。

沒有哀樂,沒有成群結隊的吊唁者。只有寥寥幾個跟隨父親多年的核心心腹,穿著肅穆的黑衣,沉默地站在遠處,如同幾尊融入背景的石雕。雨傘撐開,隔絕出一小片干燥的空間。

墓碑是嶄新的,黑色的花崗巖,冰冷光滑,上面只刻著一個名字和生卒年份——陸震霆。簡潔,冷硬,如同他的一生。

我站在墓碑前,沒有撐傘。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昂貴的黑色羊絨大衣,滲透進去,帶來刺骨的寒意。水珠順著額發滑落,流進眼角,帶來酸澀的刺痛感。但我沒有動。

陳默撐著一把黑傘,沉默地站在我身后半步,保持著一種保護的姿態。

眼前是冰冷的墓碑,腦海里卻是翻騰的、混亂的記憶碎片。

十二歲,那個黑暗的地下室。鐵鏈的冰冷,霉味和惡臭,還有男人粗嘎的、帶著濃重口音的獰笑,一遍遍重復著那句刻入骨髓的詛咒:“看清楚了吧?你老子有的是錢!他給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窮鬼捐樓!捐學校!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就是不肯痛快拿錢贖你!哈哈哈哈哈……在他眼里,你連他捐出去的一塊磚頭都不值錢!”

然后是恒遠信托聽證會。父親坐在主位,面容冷峻,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我站在他身側,聽著他條理清晰地闡述支持現任董事長的理由:穩定股價,維護投資者信心,避免更大范圍的市場動蕩……每一個字都冰冷、理性、無懈可擊。而臺下,那個女人絕望的眼神,那個躲在角落陰影里、瘦小的、眼神充滿刻骨仇恨的男孩……那些畫面,在當時,似乎只是宏大商業版圖里微不足道的、可以被忽略的塵埃。

“陸驍,”父親冰冷的聲音在記憶里響起,是在恒遠案塵埃落定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提起,“商場如戰場,婦人之仁只會害人害己。規則之內,贏家通吃。規則之外?沒有規則之外。記住,情感,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也是最大的弱點。”

情感,是弱點。

這句話,如同魔咒,伴隨了我整個成長。我將自己鍛造成一把冰冷的刀,遵循他教導的規則,剔除所有無用的情感,在資本的血海里搏殺,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禿鷲”。我以為我擺脫了那個地下室的恐懼,擺脫了那個被親生父親視為“累贅”的恥辱。

直到蘇晚出現。直到她輕描淡寫地撕開偽裝,精準地將手指按在那道從未愈合的傷疤上。直到她帶著那個遺孤,如同帶著一面照妖鏡,清晰地映照出我靈魂深處……那個從未擺脫父親陰影的、恐懼的、復刻著他邏輯的怪物!

“呵……”

一聲短促的、冰冷的、帶著無盡自嘲和荒謬意味的嗤笑,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逸出,瞬間被冰冷的雨絲吞噬。

“陸總?”陳默擔憂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沒有回頭。目光死死盯著墓碑上那個冰冷的名字。

父親,你贏了。你用你的規則,你的冷酷,成功地塑造了我。你讓我變成了你。一個更高效、更冷血、更善于用傷害他人來掩蓋自身恐懼的怪物。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砸在墓碑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順著冰冷的石面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驍銳那邊……”陳默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蘇晚的動作很快。集體訴訟的輿論發酵超出預期,已經有幾家重要的合作方表達了……疑慮。周巖那邊壓力很大,問您下一步……”

下一步?

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流進嘴角,帶著一種苦澀的鐵銹味。

眼前是父親冰冷的墓碑,耳邊是蘇晚那句如同審判般的話語:“你只是在復制他的邏輯。用更高效、更冷酷的方式。用傷害別人,來保護你那座……早就搖搖欲墜的、由恐懼筑成的堡壘。”

堡壘……由恐懼筑成……

還有林哲。那個孩子。那把懸在我頭頂的、淬毒的復仇之刃。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疲憊、荒謬、以及一種被徹底逼入絕境的冰冷憤怒,如同冰冷的巖漿,在胸腔深處翻涌、沖撞。

我緩緩抬起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指尖冰冷僵硬。

“告訴周巖,”我的聲音在冰冷的雨幕中響起,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靜,“按原計劃推進。針對蘇晚個人的名譽權訴訟,明天一早就提交。訴狀里,加上一條——惡意引導輿論,干擾司法公正。證據,”我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就用她匿名訪問恒遠舊案卷宗的后門記錄。把痕跡做實,做成她為個人目的,非法獲取、利用敏感信息的鐵證。”

“這……”陳默的聲音明顯遲疑了,“陸總,這屬于……非常規手段了。一旦被反咬……”

“非常規?”我打斷他,猛地轉過身。冰冷的雨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眼中那股足以凍結一切的寒意,“她帶著恒遠的遺孤向我宣戰的時候,就已經跨過了所有的‘常規’!”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在空曠冰冷的墓園里回蕩,驚起了遠處松林里的幾只寒鴉。

“她不是要玩規則嗎?好!我陪她玩到底!用她最擅長的法律,用她最引以為傲的‘正義’!我要讓她嘗嘗,被自己信奉的規則反噬的滋味!我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她蘇晚,這個打著正義旗號的律師,骨子里為了目的,一樣可以不擇手段!”

冰冷的憤怒如同實質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燒,暫時驅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近乎毀滅的亢奮攫住了我。既然她撕開了所有偽裝,掀起了底牌,那就讓這場戰爭,徹底升級!用最兇狠、最徹底的方式,將她連同那把復仇的刀,一起碾碎!

“還有,”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掃過陳默震驚的臉,“查林哲。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是怎么被蘇晚找到的?他們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他到底想干什么?動用所有資源,我要在四十八小時內,看到一份比蘇晚手上的恒遠卷宗更厚的、關于林哲的報告!”

“是!”陳默不再猶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就在這時,一道刺目的車燈穿透迷蒙的雨幕,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墓園入口處的黑色鐵藝大門外。車門打開。

一把純黑色的傘撐開。

傘下,走下來兩個人。

前面的身影,纖細挺拔,穿著一身同樣肅穆的黑色羊絨大衣,長發被雨水打濕了些許,貼在白皙的頸側。雨水模糊了視線,但我依舊瞬間認出了那雙眼睛——隔著冰冷的雨幕,隔著十二年的血仇和剛剛點燃的戰火,平靜地、穿透一切地望了過來。

蘇晚。

而在她身后半步,一個穿著黑色西裝、身形略顯單薄的年輕男人,沉默地為她撐著傘。他的臉在傘沿的陰影下看不真切,只能看到緊抿的、略顯蒼白的嘴唇,和那握著傘柄的、指節用力到發白的手。

林哲。

他們來了。

在陸震霆冰冷的墓碑前。在我剛剛下達了最兇狠的反擊指令之后。在冰冷的、如同哀悼的雨幕之中。

時間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出單調的噼啪聲。墓園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遠處松林在風雨中發出的嗚咽。

蘇晚的目光,越過冰冷的墓碑,越過濕漉漉的草地,精準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平靜得可怕,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一絲一毫面對“殺父仇人”兒子時應有的激烈情緒。只有一種深海般的、洞悉一切的平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

她微微側頭,對身后的林哲低聲說了句什么。

林哲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傘沿抬高。

那張臉,徹底暴露在冰冷的雨幕和墓園昏暗的光線下。

蒼白,年輕,帶著一種長期壓抑的陰郁。而那雙眼睛……當那雙眼睛穿過雨幕,帶著刻骨的、毫不掩飾的冰冷恨意,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攫住我的瞬間——

嗡!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爆!

那張臉!那雙眼睛!

記憶深處,恒遠信托案卷宗里那張模糊的、充滿仇恨的孩童照片,與眼前這張年輕卻飽含痛苦和戾氣的臉,瞬間重合!

就是他!那個躲在陰影里的孩子!那個在父親冰冷的商業邏輯和我沉默的推波助瀾下,失去一切的……恒遠遺孤!

他就站在蘇晚身邊。用那雙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盯著陸震霆冰冷的墓碑。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眶,帶來一陣酸澀的刺痛。但我沒有眨眼,也沒有移開視線。迎著他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也迎著蘇晚那深海般平靜的、仿佛早已預見一切的目光。

墓園的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嗚咽著穿過松林,發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聲響。

蘇晚輕輕向前走了一步。黑色的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無聲無息。

她停在墓碑前幾步之遙的地方。沒有看墓碑,目光依舊牢牢鎖著我。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風雨,帶著一種奇異的、宣告般的穿透力,落在我耳邊,也落在這片埋葬了陸震霆、也埋葬了無數過往罪孽的土地上:

“陸先生,看來,我們都需要一場……公正的審判。”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旁邊林哲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年輕臉龐,最終,再次落回我眼中那片冰冷的廢墟之上。

“由規則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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