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處的綠絨毯
- 微光軌跡
- 呆相
- 3615字
- 2025-08-18 07:34:18
周一下午放學的鈴聲,對林小溪而言,不再是自由的號角,更像是一聲奔赴未知戰場的集結號。研究性學習小組的第一次實地踏勘,終于來了。
她早早收拾好書包,特意檢查了速寫本和削得尖尖的鉛筆,又小心翼翼地將那枚銀杏葉掛飾塞進書包內袋——今天需要行動,怕它再被勾掉。窗臺上那盆苔蘚,在下午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精神,茸茸的綠色仿佛在給她無聲的鼓勵。
蘇晴已經興奮地等在教室門口,手里還拿著個小型數碼相機(據說是軟磨硬泡從她表哥那兒借來的)。李哲則背著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的雙肩包,里面鼓鼓囊囊,想必裝著各種測量儀器。陳默最后一個走出來,依舊是那副清冷的樣子,肩上隨意搭著書包,手里卻多了一個透明的塑料標本盒和幾支小號密封袋。
“出發!”李哲一聲令下,頗有領隊風范。
他們的第一站,是教學樓最古老的那棟——紅磚外墻爬滿了歲月痕跡的“紅樓”背陰面。這里常年曬不到太陽,空氣潮濕陰冷,墻角堆積著經年的落葉,散發出淡淡的腐殖質氣息。
“這里環境陰濕,是苔蘚的理想棲息地。”李哲推了推眼鏡,打開筆記本,示意大家開始觀察。
林小溪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緊張,從書包里拿出速寫本和鉛筆。她蹲下身,目光投向潮濕的紅磚墻根。果然,在磚縫之間、潮濕的排水管下方,甚至落滿灰塵的窗臺角落,鋪展著一片片或深綠或黃綠的絨毯。它們形態各異,有的像細密的絨毛,有的則像微縮的松柏枝椏。
她選了一處生長得格外茂盛的墨綠色苔蘚群落,在速寫本上快速勾勒起來。鉛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她專注于葉片細微的形態、叢生的姿態,暫時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哇,這里好多!”蘇晴舉著相機,對著墻根一陣猛拍,閃光燈在昏暗的角落里頻頻亮起,“小溪你快看,這塊像不像迷你版的小森林?”
林小溪抬起頭,順著蘇晴指的方向看去。就在這時,一個沉靜的聲音在她身側不遠處響起:
“這是墻蘚(Tortula muralis)。”
陳默不知何時蹲在了她旁邊,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皂角味混著泥土的微腥。他修長的手指隔空指向她正在描繪的那片墨綠:“你看它的葉片,在干燥時會向內卷曲,像一個個小圓筒,這是它減少水分蒸發的適應特征。”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理科生特有的清晰和篤定。
林小溪的心跳漏了一拍,握著鉛筆的手指緊了緊。她順著他指的方向仔細看去,果然發現那些細小的葉片在相對干燥的磚縫邊緣呈現出微卷的形態,而在更潮濕的凹陷處則舒展著。“嗯…”她小聲應著,趕緊在畫稿旁邊快速標注下“墻蘚-葉片卷曲-抗旱”。
“旁邊那種黃綠色的,葉片更細碎,鋪得更開的,”陳默的目光轉向另一處,“可能是灰土蘚(Hypnum cupressiforme),它對基質要求不高,分布更廣。”他一邊說,一邊用鑷子輕輕夾起一小簇,放進透明標本盒里,動作精準而輕柔。
林小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手。那雙手,骨節分明,此刻沾染了一點泥土,卻依舊顯得穩定有力。她趕緊低下頭,在速寫本上又飛快地添上幾筆灰土蘚的形態,并標注好。
“陳默,你懂得好多啊!”蘇晴湊過來,驚嘆道,“你以前研究過苔蘚?”
陳默將標本盒蓋好,站起身,語氣平淡:“查了點資料。”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小溪速寫本上已經初具雛形的墻蘚素描,“畫得很像。”
這句平淡的肯定,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在林小溪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她握著鉛筆的手指微微發顫,臉頰也有些發燙,只能含糊地“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
李哲則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儀器在測量墻根附近的空氣濕度,一邊記錄一邊說:“背陰面濕度確實很高,達到85%。陳默,記錄一下坐標和光照情況。”
陳默拿出手機,調出指南針和簡單的記錄APP,開始操作。四人分工明確,效率倒是不低。
第二站是操場邊緣那棵據說有百年樹齡的老槐樹下。盤根錯節的樹根隆起在地表,形成天然的溝壑和縫隙。這里的環境更加郁閉,光線透過濃密的樹冠,只剩下斑駁的光點。
“樹根附近,尤其是北側背陰濕潤的縫隙,肯定有發現。”李哲指揮道。
林小溪小心地繞過裸露的粗大樹根,尋找著苔蘚的蹤跡。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果然,在巨大的樹根交錯形成的天然“洞穴”里,依附在潮濕的腐木和泥土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宛如天鵝絨般的深綠色苔蘚。它們比墻根的更加肥厚、濕潤,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像一塊鋪在樹根深處的、柔軟而神秘的地毯。
“好漂亮…”林小溪忍不住低聲贊嘆,被這份在暗處蓬勃的生命力所震撼。她立刻蹲下來,打開速寫本,鉛筆快速舞動,捕捉這叢生機勃勃的暗綠。
“小心點,這里地滑。”陳默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他也蹲了下來,就在她旁邊,拿著鑷子和密封袋,準備采集樣本。他的目光同樣被這叢茂盛的苔蘚吸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這可能是**大羽蘚**(*Thuidium delicatulum*)或者類似的種類,”他觀察著葉片形態,聲音在狹小的樹根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喜歡極度陰濕的環境,你看它的假根,像細密的絨毛,能牢牢抓住腐殖質。”
林小溪一邊畫,一邊仔細聽著。他的講解不像背書,更像是一種沉浸其中的分享。她偷偷抬眼看他,他正專注地用鑷子分離一小簇苔蘚,側臉在樹根縫隙透下的微光里顯得格外沉靜,鼻梁挺直,睫毛低垂。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在她心底蔓延,之前的緊張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
她畫得更投入了,筆下的線條也越發流暢自信。她不僅畫了苔蘚的整體形態,還特意放大勾勒了那些細密的假根和肥厚的葉片細節。
就在她畫完最后一筆,心滿意足地準備標注時,腳下被一根凸起的樹根絆了一下,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驚呼一聲向前撲去!
“啊!”
手中的速寫本和鉛筆脫手飛出!
預想中摔在冰冷樹根和泥土上的疼痛并未到來。一只溫熱有力的手及時抓住了她的胳膊,穩住了她前傾的身體。林小溪驚魂未定地抬起頭,正對上陳默近在咫尺的視線。他的手掌隔著薄薄的校服袖子,傳來的熱度燙得驚人。
“沒事吧?”他問,聲音依舊平穩,但抓著她胳膊的手卻并未立刻松開。
“沒…沒事!謝謝!”林小溪慌忙站穩,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臉頰滾燙,一半是驚嚇,一半是這突如其來的近距離接觸。她趕緊抽回手臂,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陳默這才松開手,彎腰幫她撿起掉落在潮濕泥土上的速寫本和鉛筆。速寫本攤開著,正好是她剛剛完成的那幅大羽蘚素描,細膩的筆觸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清晰。
他拿起本子,目光落在畫上,停頓了幾秒。林小溪緊張得大氣不敢出,生怕他翻到前面的內容。
他沒有翻頁,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拂去畫紙上沾到的幾點泥土,然后將本子和鉛筆遞還給她,目光重新看向她,很認真地說了一句:
“畫得…比真的還好看。”
林小溪愣在原地,接過本子的手都有些發軟。這句直接的贊美,比剛才那句“很像”更具沖擊力,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哎喲喂!英雄救美啊!”蘇晴夸張的聲音打破了樹根下的微妙氣氛,她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舉著相機,鏡頭對準了兩人,“咔嚓”一聲,閃光燈亮得刺眼。“這張必須留作課題紀念!課題組溫馨互助瞬間!”
林小溪窘得恨不得鉆進樹根縫隙里,陳默則面無表情地瞥了蘇晴一眼,轉身去收集那叢大羽蘚的樣本,只是耳根似乎泛起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紅。
最后一站是學校角落那個小小的、有些荒廢的池塘。池塘邊堆砌著一些粗糙的石塊,石縫里也藏著不少苔蘚。不過這里的苔蘚種類相對單一,大多是耐濕的品種。
蘇晴忙著拍池塘邊的景致,李哲在記錄環境數據。林小溪和陳默則并肩蹲在幾塊大石頭旁,觀察石縫里的苔蘚。
氣氛比在老槐樹下更加自然了一些。或許是共同經歷了剛才的“小意外”,又或許是陳默那句直白的贊美卸下了她一部分心防。林小溪看著陳默熟練地用鑷子夾取石縫里一片片細小的、像綠色星星般的苔蘚(他低聲說這可能是**角齒蘚**),忍不住小聲問:“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苔蘚的名字?”
陳默的動作頓了一下,將樣本小心地放進密封袋,才淡淡地回答:“小時候,住的地方后面有片林子,很潮濕,長了很多。”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看它們。”
這個答案出乎林小溪的意料。她想象著小小的陳默,獨自蹲在潮濕的林間,安靜地觀察著這些微不足道的綠色生命。一種奇妙的共鳴在她心底滋生——她也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用畫筆觀察世界的角落。
“我…也是。”她鼓起勇氣,聲音輕得像羽毛,“一個人…畫畫的時候,很安靜。”她沒敢說畫的是什么。
陳默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夕陽的余暉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像落入了細碎的金子。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似乎又牽起了那個極其細微的弧度。
蘇晴在不遠處喊:“班長說收工啦!天快黑了!”
回去的路上,夕陽將四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蘇晴纏著李哲看相機里的照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林小溪抱著她的速寫本,像抱著一個珍貴的寶藏。陳默走在稍靠前一點的位置,手里提著裝著標本和工具的袋子。
林小溪的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又低頭看了看速寫本里那幅在樹根深處完成的、被他稱贊“比真的還好看”的大羽蘚。晚風吹拂,帶著池塘邊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
她忽然覺得,這片校園里那些藏在角落的、不起眼的綠色生命,連同身邊這個沉默寡言卻會在她跌倒時伸出手、懂得欣賞她筆下世界的少年,都像一張在暗處悄然鋪展的綠絨毯。它不夠耀眼,卻柔軟、堅韌,充滿了不為人知的生機與暖意。踩在上面,每一步都帶著一種隱秘的、踏實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