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七卷潮落
民國三十五年的初秋,南京夫子廟的戲園子里正演著新編的《守藏記》。鑼鼓聲里,穿長衫的演員扮演著沈硯之,將青玉平安扣往虛擬的蓮紋地磚上一按,后臺的機關立刻帶起一陣煙霧,象征著長安秘閣的石門緩緩開啟。臺下掌聲雷動,前排坐著個戴老花鏡的老者,正是沈硯之本人,他手里的茶盞微微晃動,茶沫泛起的漣漪,像極了當年泰安號甲板上的浪。
“沈先生,這戲文把您寫得跟神仙似的?!迸赃叺哪贻p人是博物院的新館員,手里捧著本剛出版的《守藏英雄傳》,封面上的五人剪影在夕陽下泛著金輝,“書局說這書加印了五次,連北平的學堂都把它當課外讀物呢。”
沈硯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歲月。這十幾年,他們的故事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了各處:上海的電影公司拍了默片《玉印傳奇》,顧曼卿的角色由名伶出演,手里總捧著尊琉璃觀音像;天津的報社連載《五杰護寶記》,蘇明遠單槍匹馬奪經卷的段落,每期都配著驚心動魄的插畫;就連小學課本的“愛國篇”里,都印著周少彥父親日記的節選,旁邊畫著孩子們舉著合璧玉的插畫。
“不是神仙,是有人幫襯?!鄙虺幹鴳蚺_上的“和闐玉印”,那是道具師用岫玉仿的,卻也刻得有模有樣,“當年若不是軍隊及時趕到制造局,哪有今天的戲文可唱。”
他說的是民國十四年深秋,江南制造局那場風波后,政府終于下定決心整頓文物走私。守藏會的卷宗被呈上去,里面詳細記錄了西洋商社盜運敦煌經卷、東洋商會覬覦琉璃母范的證據。三個月后,軍隊進駐敦煌、洛陽、長安等地,專門成立了“文物護衛隊”,蘇明遠當年的不少戰友都成了隊里的骨干。
“聽說湯姆那伙人,在香港被截住了?”年輕館員翻著書,指著某段注解,“上面說他們想把最后一批北魏佛像偷運到海外,剛靠岸就被巡邏隊堵住,連人帶佛都扣下了?!?
沈硯之點頭,指尖劃過茶盞沿的冰裂紋。西洋商社的殘余勢力,這些年像過街老鼠,軍隊的關卡查得緊,他們的貨船在近海繞了半年,愣是沒敢靠岸。去年冬天,最后一個據點在青島被端了,搜出的賬冊里,還記著當年約翰在雪山的計劃,只是墨跡早已發脆,像他們腐朽的野心。
顧曼卿的醫館如今成了“文物修復研究所”,院里的老槐樹下,新收的徒弟們正圍著她,看她演示“金銀平脫”技法。她的白大褂上沾著金粉,像落了層星星,手里的青銅鑿子,還是李老留下的那把,只是木柄換了新的,刻著“傳三代”三個字。
“你們看這佛衣的紋路,”顧曼卿指著剛修復好的唐代殘佛,“當年在靈隱寺,蓮心師父說‘佛首有靈’,其實是說這紋路里藏著工匠的心思?!彼龔某閷侠锶〕霰尽缎迯蛨D譜》,扉頁貼著張合影:五人站在博物院的“守藏館”前,身后的玻璃柜里,不空羂索觀音像的琉璃珠在陽光下閃著光。
照片旁邊,壓著張剪報,標題是《東洋商會文物走私案告破》,報道里說,那些惦記敦煌經卷的人,在蘭州被護衛隊攔住,領頭的人還戴著當年假和尚那樣的羊皮手套,只是沒等掏槍,就被按在了地上。
“蘇隊長又去洛陽了?”徒弟小張指著墻上的掛歷,上面用紅筆圈著日期,“說是龍門石窟發現了新的佛龕,怕有人惦記?!?
顧曼卿點頭,窗外傳來廣播聲,正播送著新修訂的《文物保護法》,里面明確規定“凡我國寶,不得私運出境”,宣讀條文的聲音鏗鏘有力,像極了蘇明遠當年在制造局喊的“跟我上”。
蘇明遠如今是文物護衛隊的總教官,軍靴上還沾著洛陽的塵土。他剛從龍門石窟回來,手里拎著個帆布包,里面是幾塊新發現的佛頭殘片,紋路與熱瓦克佛寺的如出一轍。護衛隊的營房里,掛著張巨大的“剿匪圖”,上面用紅叉標出了這些年打掉的走私據點,密密麻麻,像片紅色的星群。
“這幫孫子,還想故技重施?!碧K明遠用布擦拭著殘片,軍裝上的銅扣映著燈光,“在佛龕里藏炸藥,想趁亂偷佛頭,沒等點火,就被崗哨發現了?!彼难g還別著那把短刃,只是不再用于打斗,而是用來撬開走私犯藏文物的暗格。
桌上的報紙登著消息:梅社最后一個余孽在蘇州落網,他化名古董商,正兜售偽造的總圖譜,被巡邏的護衛隊員識破——那隊員是周少彥的侄子,從小聽著“蓮心軸”的故事長大,一眼就看出圖譜上的蓮花紋刻反了。
周少彥的“文心齋”里,如今多了個“影視道具角”。上海電影公司的人常來這兒取經,仿造的越窯瓷碗、青銅符牌擺滿了貨架。周小硯已經長成了小伙子,正在給一群電影演員講“雪山琉璃”的細節,手里轉著父親傳給他的菩提子串。
“……那琉璃母范在火里燒得通紅,沈先生卻用手直接拿,不是不怕燙,是怕一松手,就被洋人搶去了?!敝苄〕幍穆曇粝袼赣H,帶著股韌勁,“后來軍隊來了,那些洋人舉著槍想反抗,被護衛隊的機槍一掃,全蹲下了?!?
演員們嘖嘖稱奇,指著墻上的《守藏地圖》復制品,上面用不同顏色標著“已追回文物”“待尋寶物”“剿滅據點”,紅色的“剿匪路線”像條巨龍,將所有黑點都圈在了里面。
“林先生從英國回來了?”周小硯突然問,他剛收到封信,信封上蓋著牛津大學的郵戳,“她說在那邊的博物館里,見到了咱們當年追回來的經卷,玻璃柜上還貼著‘中國國寶’的標簽呢?!?
林若鴻這些年在海外講學,講的就是中國文物的保護與傳承。她的講義里,總少不了那卷總圖譜的照片,說這不僅是工藝的記錄,更是民族精神的圖譜。去年在巴黎,她遇見個當年西洋商社成員的后代,對方捧著本《守藏英雄傳》來道歉,說祖父臨終前總念叨“不該碰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暮色降臨時,戲園的鑼鼓聲停了。沈硯之走出戲園,看見顧曼卿、蘇明遠、周少彥正站在巷口等他,周小硯拎著盞蓮花燈,燈影在地上投出五人的影子,像朵盛開的花。
“北平的電影公司說,想拍部有聲的《守藏記》,讓咱們去當顧問?!鳖櫬涞你~鈴在包里輕響,那是她修復的第一尊佛像上的零件,“他們還想請軍隊的人客串,說這樣更真實。”
蘇明遠笑著捶了沈硯之一下:“顧問費可得給高點,當年流的汗,總得換壺好酒。”他的軍靴踩過青石板,聲音與當年在長安龍窯的腳步聲重疊,卻少了些急促,多了些安穩。
周少彥的菩提子串在掌心里轉著,串珠的溫度傳到每個人的指尖。遠處傳來孩子們的歌聲,是小學課本里的《守藏謠》:“合璧玉,映山河,守藏人,永不落……”
沈硯之抬頭望向夜空,南京博物院的燈光在夜色里亮著,像顆守護著文脈的星。他知道,零星的走私犯或許還會有,但軍隊的槍、法律的繩、還有代代相傳的守護之心,早已織成了一張密網,讓任何覬覦國寶的人都無處遁形。
那些被改編成戲文、小說、電影的故事,那些印在課本上的文字,其實都在說同一件事:不是他們有多英勇,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來都懂得守護自己的根。
潮落了,月光下的秦淮河泛著鱗光,像無數雙眼睛在眨。戲園的鑼鼓聲又起,新的一場《守藏記》開演了,臺下的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臺上的“英雄們”舉起玉印,將黑暗驅散——就像當年,他們真的做過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