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六卷潮落
民國二十六年的梅雨季,南京博物院的青磚縫里鉆出了青苔,沾著水汽的玻璃展柜里,和闐玉印的纏枝紋在頂燈折射下,映得展簽上的字跡都泛著溫潤的光。沈硯之站在“守藏特展”入口,手里的紫檀木杖輕輕點地,杖頭的蓮花紋與展柜里越窯瓷碗的殘片紋樣嚴絲合縫——這根手杖是去年蘇明遠找制造局的老工匠做的,用的是泰安號最后一塊船桅木料,杖身刻著他們走過的路線,從黃浦江到渭河,每個拐點都嵌著顆極小的琉璃珠,是雪山礦的余料。
“沈先生,北平來的學者想請教紫金山密窖的機關原理。”年輕館員小跑著過來,手里捧著本線裝的《守藏札記》,是沈硯之這十二年整理的手稿,其中“密窖水閘”一節,貼著他親手畫的剖面圖,旁邊還粘著片紫金山的青苔,“他們說這機關設計,比西洋的液壓裝置還精妙。”
沈硯之翻開札記第三十七頁,那里夾著半枚太平錢,是當年從李總辦手里繳獲的,錢孔里穿了根紅繩,與展柜里那枚湊成完整的一對?!案嬖V他們,這水閘的圖紙,在總圖譜的‘水利篇’里有詳解。”他的指尖劃過錢身的銹跡,“當年秦仲山說這青苔是水浸的痕跡,果然沒說錯——守藏人的眼睛,比任何儀器都準?!?
展廳東側的修復室里,顧曼卿正用銀鑷子夾著極小的金箔,往不空羂索觀音像的衣紋里嵌。佛首與佛身拼接的斷口處,她用特制的膠合劑混了靈隱寺的香灰,不僅嚴絲合縫,還透著淡淡的檀香氣。旁邊的搪瓷盤里,擺著她從醫館帶來的藥杵——是用長安龍窯的琉璃殘片打磨的,搗藥時的共振能檢測金箔的貼合度。
“顧先生,這尊佛像的鎏金層里,真的摻了西域砂金?”學徒小張捧著放大鏡,眼里滿是驚奇。
顧曼卿直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肩,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銅鈴繩?!澳憧催@佛耳的弧度,”她指著一處修復過的痕跡,“當年在雪山發現佛首時,這里缺了塊琉璃,后來用敦煌經卷的紙漿混合砂金補上,現在對著光看,還能看見紙纖維的紋路。”她從抽屜里取出本《金工考》,扉頁是她用朱砂畫的蓮花,旁邊寫著:“醫人者,亦能醫物,皆需仁心?!?
蘇明遠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他穿著筆挺的警衛制服,帽檐下的鬢角已染了霜,腰間的佩刀換成了制式手槍,但槍套上的梅花紋,是他親手刻的——與當年從假和尚身上搜出的玉佩紋樣相反,取“驅邪護正”之意。他剛從碼頭回來,手里拎著個木箱,里面是海關截獲的三尊北魏石佛,佛座的銘文與他當年在洛陽見過的殘碑如出一轍。
“沈先生,這幾尊佛的底座有空隙,”蘇明遠將木箱放在工作臺上,指節因常年握槍而格外粗壯,“我摸了摸,里面像是藏著經卷?!彼崎_箱蓋時,帶起的風讓顧曼卿的銅鈴輕輕作響,“就像當年在敦煌,那些經卷藏在佛龕夾層里似的。”
他的制服第二顆紐扣里,嵌著片極小的琉璃母范碎塊,是雪山礦的紀念品。每次遇到難辨真偽的文物,他就把碎塊貼在上面,若是真跡,琉璃會泛起微光——這是林若鴻教他的法子,說母范能認“同源之氣”。
博物院對面的“文心齋”里,周少彥正給一群穿學生裝的孩子講“蓮心軸”的故事。他的鋪子比當年大了三倍,正中央擺著個玻璃柜,里面是他父親的日記原稿,旁邊是復刻的總圖譜,孩子們的指尖在圖譜上的“琉璃復刻機”處反復摩挲。
“……那平安扣往機器里一放,齒輪‘咔嗒’一轉,熔漿就像條火龍似的噴出去,把洋人的炸藥都澆滅了!”周少彥手里的菩提子串轉得飛快,串珠上的包漿厚得發亮,“你們看這串珠子,當年在莫高窟,它燙得能烙餅,就是在提醒我們,經卷就在附近?!?
他的兒子周小硯今年十歲,正趴在柜臺后臨摹合璧玉的紋樣,筆下的“合”字雖歪歪扭扭,卻把玉縫里的金粉都畫了出來?!暗?,林奶奶說,這玉合起來的時候會發光,是真的嗎?”孩子舉著畫紙,鼻尖沾了點墨。
周少彥笑著點頭,從貨架上取下個錦盒,里面是守藏會特制的復刻玉符,分給每個孩子一塊:“你們把兩塊玉對在一起,就能看見里面的蓮花——就像當年沈先生他們,把失散的寶物一個個找回來,拼出完整的故事。”
林若鴻從北平寄來的包裹剛到,周少彥拆開一看,是她新校注的《造辦處全譜》,最后一卷附了張照片:文瀾閣的屋檐下,掛著串新做的風鈴,鈴舌是用越窯瓷碗的殘片做的,旁邊題著行小字:“民國二十六年,林氏率弟子校訂畢,愿此譜傳之永久?!闭掌趁?,是她寫給周少彥的話:“文心齋的故事要接著講,讓孩子們知道,手藝會老,但匠心不會?!?
暮色降臨時,五人在博物院的庭院里聚齊。沈硯之的札記、顧曼卿的《金工考》、蘇明遠的石佛、周少彥的復刻玉符、林若鴻的校注本,在石桌上擺成個圈,中間是從紫金山移來的一株桂樹,當年他們在制造局喝桂花酒的那株,如今已亭亭如蓋。
“林先生在信里說,北平的博物館也想辦守藏展,”沈硯之看著飄落的桂花瓣,“讓我們把總圖譜的復制品送過去一套。”
顧曼卿將剛修復好的佛首眉心珠放在月光下,琉璃珠折射的光在每個人臉上流轉:“我帶的三個徒弟,明年就能獨立修復青銅器了,到時候讓他們去北平幫忙。”
蘇明遠摸出懷表,表蓋內側貼著張極小的合影,是當年在江南制造局拍的,五人的笑容在泛黃的相紙上依然清晰:“等這批石佛里的經卷取出來,我就申請去北平,親自護送?!?
周少彥的菩提子串突然從手里滑落,滾到桂樹根下,串珠散開又自動聚成圈,像個小小的“藏”字。孩子們的笑聲從墻外傳來,他們正舉著復刻玉符,在暮色里拼出完整的蓮花。
“你聽,”周少彥望著墻外的方向,“他們在講‘長安龍窯’的故事呢?!?
沈硯之抬頭望向博物院的展廳,玻璃柜里的寶物在夜色里泛著微光,像無數雙眼睛,看著庭院里的五人,看著墻外的孩子,看著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傳承。他知道,所謂守藏,從來不是終點,而是無數個起點——就像泰安號的汽笛聲會變成博物館的開館鈴,長安龍窯的煙火會化作修復室的臺燈,他們走過的路,會變成孩子們腳下的石階,通向更遼闊的天地。
梅雨季的雨又開始下了,打在桂樹葉上沙沙作響,像在低聲復述那些未完的故事。展廳里的銅鈴輕輕顫動,和闐玉印的纏枝紋在雨霧里舒展,越窯瓷碗的殘片映著燈影,總圖譜的金線在展柜里流轉——所有被守護過的痕跡,都在時光里釀成了新的故事,從老一輩的嘴里,傳到晚輩的耳中,永遠不會褪色。
潮落了,而浪潮留下的印記,早已刻進了山河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