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燒紅的鐵釬,猛地捅穿了我用十年時間辛苦筑起的、隔絕過往的堤壩。“千門鬼影陳三爺”這七個字,帶著陳年血腥和舊日硝煙的味道,狠狠撞進我的耳膜,撞得我眼前金星亂冒,幾乎站立不穩。
業火印!
我幾乎是本能地猛地縮回右手,破爛的袖口刷地向下滑落,試圖蓋住左手腕內側那道早已被歲月磨蝕得極其淺淡、幾乎與皮膚融為一體的扭曲疤痕。那疤痕形狀詭異,像一縷被狂風撕扯過的火焰,又像某種古老而邪惡的符文。這是父親留在我身上唯一的烙印,一個我曾以為早已被貧民窟的污泥和生活重壓徹底埋葬的秘密!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左手背上那片血肉模糊的劇痛,帶來一陣陣鉆心的暈眩。冰冷的汗珠瞬間從額角、脊背涔涔而下,浸透了本就濕冷破爛的衣衫。我甚至能感覺到脖子上那枚冰冷的戒指,此刻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身份揭露驚得微微發燙。
賭場內死寂無聲。剛才龍七被拖走時留下的混亂痕跡還在,濃重的血腥味揮之不去。此刻,所有殘留的目光——石老身后那兩個黑衣青年銳利如鷹隼的審視,周圍賭徒們驚疑不定的窺探,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我的皮膚上,刺得我渾身發麻。
石老拄著紫檀手杖,一步,一步,緩緩踱到賭臺前。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翻涌著驚濤駭浪,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要穿透我此刻狼狽不堪的表象,挖出深埋于骨血之中的真相。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無形的、沉重的威壓,比龍七的槍口更讓人窒息。
“陳三爺……”石老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追憶往昔的顫抖,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千門鬼影’,一手‘無影千’縱橫南北,多少賭場聞風喪膽……十年前,陳家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都說他帶著一身絕技和不計其數的‘金葉子’,葬身火海了……”他銳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緊捂的手腕位置,語氣陡然變得無比肯定,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寒意,“這‘業火印’,是陳三爺一脈單傳的秘印!你……是他的種?!”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我的心上。十年前那場沖天而起的烈焰,木頭燃燒的噼啪爆響,濃煙嗆人的窒息感,還有父親最后將我推出火海時那雙決絕、痛苦又飽含無盡囑托的眼睛……所有被刻意遺忘的慘烈畫面,伴隨著石老的話語,如同掙脫牢籠的兇獸,咆哮著沖回腦海!
“閉嘴!”我猛地抬起頭,失血過多的蒼白臉上瞬間涌起不正常的潮紅,雙眼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暴怒而布滿血絲,像瀕死的困獸,“什么陳三爺!什么業火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疤……這疤是小時候不小心燙的!”
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虛弱和慌亂。身體因為激動和劇痛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左手背上剛剛凝結的血痂再次崩裂,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滴落在冰冷的賭氈上,啪嗒,啪嗒,聲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
石老靜靜地注視著我,眼神復雜難明。震驚、探究、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最終,所有情緒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深沉。他沒有再逼問,只是緩緩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像是看透了所有徒勞的掩飾。
“是與不是,老朽自有分曉。”石老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陳默,這帝王賭場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要渾。龍七不過是一條見不得光的惡狗,他背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賭場四周那些奢靡的金碧輝煌,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這龐然大物背后盤根錯節的黑暗勢力,“盤踞著真正的巨鱷。你以為贏了他,拿走了這一百萬,就能帶著你女兒遠走高飛,安安穩穩治病?”
他拄著手杖,向前逼近一步,那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般擠壓過來:“龍七臨死前喊的話,你聽到了。‘圣心醫院’……你真以為,那是巧合?他能在你女兒身上設局,把你逼到這里,你真以為,你拿了錢,就能順利走出帝王的大門?你女兒的病床前,此刻怕是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等著你這只自投羅網的……‘鬼影之子’!”
“轟——!”
石老的話,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我的天靈蓋上!瞬間,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急切,都被這冰冷殘酷的現實徹底擊碎!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瞬間凍結!
小雨!圣心醫院!龍七臨死前的嘶吼!那不是絕望的掙扎,是惡毒的詛咒!是留給我的致命陷阱!我仿佛看到小雨安靜的病房外,陰影里潛伏著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只等著我帶著這箱沾滿血腥的錢,一頭撞進去!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身體里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失血帶來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賭場內那些炫目的燈光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賭臺邊緣,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右手下意識地死死抓住那個裝著百萬現金的沉重密碼箱提手,冰冷的金屬觸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現實”,卻無法帶來絲毫安全感。
“我……我女兒……”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味道。絕望,前所未有的絕望,比剛才在牌桌上扎穿手背時更甚!我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看著石老,眼神里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瘋狂,“石老!求你!錢我不要了!都給你!只求你……只求你救救我女兒!她才七歲!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瀕死的哀鳴。
石老看著我,那古井無波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我血肉模糊、還在不斷滴血的左手,最終落在我因極度恐懼和絕望而扭曲的臉上。
“錢,是你的。賭場的規矩,不破。”石老的聲音依舊平穩,卻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至于你女兒……”
他頓了頓,手中的紫檀木手杖再次輕輕頓了一下地面。
“老朽在圣心醫院,倒是有幾分薄面。”
這句話,如同黑暗深淵里陡然亮起的一豆微光!我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死死聚焦在石老臉上,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阿坤。”石老沒有看我,只是側頭喚了一聲。
站在他身后的一個黑衣青年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應道:“石老。”
“你親自帶人,立刻去圣心醫院,VIP三號樓,七層,709病房。”石老的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尋常小事,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把人接出來,送到‘慈安療養院’,用最好的特護病房。告訴吳院長,用最好的藥,請史密斯博士立刻過來會診,所有費用,記我賬上。”
“是!”叫阿坤的青年沒有任何猶豫,干脆利落地應下,轉身便走,行動迅捷如風,瞬間消失在側門方向。
慈安療養院!史密斯博士!這兩個名字,在濱海市意味著最頂級的醫療資源和最昂貴的費用!那是連富豪都趨之若鶩的地方!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防備和恐懼!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我死死盯著石老,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石老……大恩……”喉嚨哽咽,只能擠出這幾個破碎的音節。
石老擺了擺手,打斷了我語無倫次的感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重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沉重的審視。
“陳默,老朽幫你,不是發善心。”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冷硬起來,如同金鐵交鳴,“你父親陳三爺,當年欠我一條命!也欠我一個天大的交代!”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再次掃過我手腕的位置,“那場大火,燒掉的不僅僅是陳家的宅子!還有他帶走的……足以震動整個地下世界的秘密!”
我的心猛地一沉!父親欠他一條命?一個交代?還有……秘密?十年前那場大火背后的迷霧,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濃重和兇險!
“你身上的‘業火印’,你父親傳給你的本事,還有他帶走的那些東西……”石老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迫人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這些都是線索!是鑰匙!找到你父親!或者,找到他當年帶走的東西!把欠我的‘交代’和‘債’,給我帶回來!”
他拄著手杖,身體微微前傾,那無形的壓力再次籠罩下來:“在此之前,你和你女兒,就待在老朽為你安排的地方。放心,慈安療養院很安全,比你想象的要安全得多。但你記住,這不是庇護,這是交易!是抵押!”
石老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剛剛升起的狂喜。巨大的恩情背后,是更加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漩渦!父親……他果然沒死?他還活著?他帶走了什么?他欠石老什么?無數疑問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壓迫感。
“石老,我父親他……”我艱難地開口,試圖追問。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石老抬手,再次打斷了我。他看了一眼我血肉模糊、還在不斷滴血的左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阿泰。”
另一個黑衣青年立刻上前。
“帶陳先生去處理傷口,換身干凈衣服。”石老吩咐道,語氣不容置喙,“然后,送他去慈安療養院。在他女兒脫離危險之前,你守在那里。”
“是。”叫阿泰的青年面無表情地應下,走到我身邊,伸手就要接過我緊緊抓著的那個密碼箱。
我下意識地一縮手!這箱子里裝的,是小雨的命!是我用血肉和尊嚴換來的籌碼!
阿泰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冰冷地看著我。
石老的目光也掃了過來,帶著一絲了然和淡淡的警告。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看著石老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想到此刻正躺在圣心醫院、可能危機四伏的女兒……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抓著箱子的右手。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麻木。
阿泰面無表情地接過箱子,沉甸甸的份量在他手中似乎輕若無物。
“陳先生,請跟我來。”阿泰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機器。
我最后看了一眼石老。他拄著手杖,背對著我,望向賭場深處那依舊閃爍的霓虹,只留下一個如山岳般沉穩、卻又深不可測的背影。那背影里,有救命稻草的恩情,也有冰冷鎖鏈的束縛。
我沒有再說話,拖著沉重如同灌鉛的雙腿,忍著左手鉆心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陣陣眩暈,踉踉蹌蹌地跟在阿泰身后,走向賭場另一側專供貴賓使用的通道。
通道里鋪著更厚更軟的地毯,隔絕了外面大廳殘余的喧囂。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昂貴香氛混合的味道。阿泰的步伐很快,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
就在我們即將拐過一個彎角時,身后賭場大廳的方向,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壓抑的、持續不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嚎!那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絕望,穿透了厚重的隔音設施,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哀鳴!
是龍七!是“三刀六洞”!
我的腳步猛地一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石老輕描淡寫的一句“按規矩辦”,背后竟是如此酷刑!
阿泰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冰冷,毫無波瀾,仿佛那慘嚎只是背景噪音。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走。
我僵硬地邁開腳步,那凄厲的慘嚎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血泊里。帝王賭場的金碧輝煌在我眼中徹底褪色,露出了它猙獰嗜血的本來面目。而石老……這個剛剛救了我女兒的老人,他溫和表象下隱藏的雷霆手段和深不可測,比龍七的兇殘更讓人心悸。
父親……你到底卷入了什么樣的漩渦?你到底帶走了什么?我又該如何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淵里,保住小雨的命,找回那所謂的“交代”?
冰冷的絕望和沉重的謎團,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上,幾乎要將我徹底壓垮。只有脖子上那枚冰冷的戒指,還固執地傳遞著一絲微弱的暖意,提醒著我,我為何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