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聲戛然而止。秦蘭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一公分處，像被無形的線吊住。已經第三遍了，總是在同一小節卡殼。

“休息一下吧。“程雪從廚房探出頭，手里端著杯冒著熱氣的蜂蜜水。她眼下有兩輪明顯的青黑——這是她連續第五個晚上熬夜幫秦蘭調整曲譜結構。

秦蘭搖搖頭，倔強地將那段樂譜又彈了一遍。這次她強迫自己完成了整個段落，但音符間的連接生硬得像折斷的樹枝。最后一個和弦重重砸下，琴箱發出不滿的嗡鳴。

“你逼太緊了，“程雪放下杯子，輕輕按住秦蘭的肩膀，“比薩昨天才說你的進步——“

“比薩根本不了解肖邦！“秦蘭突然爆發，聲音在空曠的琴房里顯得異常尖銳，“他只是個喜歡在學生面前賣弄的意大利老頭子！“

程雪愣住了。兩個月來她從未見過溫順如兔子的秦蘭這樣失控。女孩的手指在琴鍵上顫抖，像被雨淋濕的蝴蝶翅膀。

“明天就是初賽...“秦蘭的聲音低下去，“如果我連這都彈不好...“

她沒能說完，眼淚搶先一步滾落。程雪無聲地抱住她，感受到懷里的身體像寒風中的樹葉般戰栗。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秦蘭不是為了獎金，也不全是為了解決危機。這個從不在人前大聲說話的姑娘，是在用音樂證明自己不是任何人的負擔。

“記得我的第一次模擬法庭嗎？“程雪輕撫秦蘭的后背，突然說道，“就是你在觀眾席那次。“

秦蘭抬起淚眼點點頭。那是程雪少有的公開失態——在關鍵質證環節忘記了證人的名字，整場辯護當場崩潰。

“我躲在天臺哭了兩小時，差點退學。“程雪輕聲說，“但你知道嗎？那次失敗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輸贏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站回去。“

秦蘭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敲琴鍵，發出幾個零散的音符。“那...如果你站回去又輸了呢？“

程雪笑了：“那就再站一次。反正天不會塌下來。“她將蜂蜜水推給秦蘭，“你哥哥最近怎么樣？“

這個問題明顯讓秦蘭放松了些。“天天在建筑工地搬磚，“她嘴角微微上揚，“晚上回來時衣服上全是水泥印，還假裝不累。“

程雪想起昨天半夜回來時，看到秦修在沙發上睡著的場景——他的手掌纏著新繃帶，桌上的筆記本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零工的收入，精確到每一便士。那一瞬間她幾乎想伸手拂開落在他前額的黑發，但最終只是輕輕給他蓋了條毯子。

“他取消了和維克多的最后一場比賽。“秦蘭小聲說，聲音里帶著不可思議的驕傲，“直接去俱樂部把押金都要回來了。“

程雪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意味著秦修放棄了最快速獲取現金的途徑，選擇相信妹妹能夠成功。“你哥哥他...很勇敢。“

“笨得要死才對。“秦蘭撇撇嘴，臉上的淚痕還沒干，“他以為我沒看見他錢包里的醫院預約單。“她的手指在琴鍵上滑過一串輕柔的音符，“為了省檢查費，硬說自己沒事。“

程雪假裝整理樂譜來掩飾臉上的表情變化。自從那天醫院相處后，她就注意到秦修有時會不自覺地按揉右肋——那晚處理過的舊傷明顯沒完全康復。但以他的固執程度，直接詢問肯定得不到答案。

“再來一遍？“她最終只是這樣建議，手指點在秦蘭剛才卡殼的段落前，“放慢點，像這樣...“

當晚，四個人罕見地都在公寓里。程雨興奮地展示著她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表演禮服——一件深藍色的簡約連衣裙，經過她的巧手改造，領口和袖口都綴上了自制的星空刺繡。

“海瑟薇太太說我可以用縫紉機！“程雨轉著圈，裙擺如夜色綻開，“只要幫她整理布料就行。“

秦蘭羞澀地試著裙子，在程雨的堅持下原地轉了個圈。站在角落的秦修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常的冷靜。但程雪捕捉到了那個瞬間——秦修看著妹妹的眼神像是看著某種珍貴而易碎的奇跡。

“鞋子怎么辦？“秦蘭突然發現一個問題，她抬起腳，“我的運動鞋...不太搭。“

程雨狡黠一笑，從身后變出一個鞋盒：“瑪利亞的尺碼和你一樣，她借給你了。“

秦蘭打開盒子，里面是一雙近乎嶄新的黑色小皮鞋。“這...這太貴重了...“

“她說，“程雨模仿著西班牙口音，“音樂比鞋子更需要舞臺。“

程雪的目光越過喜悅的女孩們，與秦修在空中短暫相接。他沒說話，只是微微點頭——那雙總是深不可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謝謝。

這簡單的情感交流讓程雪胸口發燙。她急忙轉向秦蘭：“參賽表格我都檢查過了，明天上午十點初賽，我們八點出發。“

“我預約了出租車。“秦修插話，“確保你...“他停頓了一下，視線掠過秦蘭的裙子和皮鞋，“你們能準時到。“

程雨舉起手機：“我要全程錄像！以后放在校友墻——“她突然捂住嘴，“噢不，我忘了買備用電池！“

“便利店還開門，“程雪看了看手表，掏出錢包，“去買吧。“

秦修突然大步走過來：“我去。“沒等回應，他已經抓起外套出了門。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他最近...怪怪的？“程雨率先打破沉默。

秦蘭輕輕搖頭：“他一直這樣。“但她的眼神告訴程雪，她也注意到了哥哥的反常。

二十分鐘后秦修回來時，不僅帶了電池，還有一袋零食和四罐熱巧克力。“促銷套裝。“他生硬地解釋，把東西往桌上一放就回了房間。

程雪注意到他走路時隱約的跛行和緊皺的眉頭。她想起秦蘭說的醫院預約單，一個決定在心中成形。

第二天清晨，程雪五點就醒了。推開門時，她驚訝地發現秦修已經坐在餐桌前，面前攤著一張地圖和幾份表格。

“計劃路線，“他頭也不抬地說，“考慮到了三個可能的堵車點。“

程雪悄悄走近，看到他正在研究的是從家到比賽會場的所有可能的公交線路、步行捷徑，甚至標記了沿途所有公共廁所的位置。這種軍事行動般的精確準備令人既感動又心酸——這是秦修特有的關心方式。

“你昨晚睡了多久？“她忍不住問。

秦修聳聳肩：“夠用。“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落在程雪今天的裝扮上——她難得地穿了裙子，頭發也精心盤起。某種難以形容的神色從他眼中閃過，但轉瞬即逝。“咖啡在壺里。“

程雪給自己倒了一杯，鼓起勇氣問出那個盤旋已久的問題：“你的肋骨...檢查了嗎？“

秦修的手在杯子上頓了一下。“沒關系。“典型的秦修式回答——既非確認也非否認。

“有關系。“程雪堅持，“如果你倒下，秦蘭...“她沒有說完，知道這是唯一能觸動秦修的論點。

秦修深吸一口氣，像在權衡什么。“下周。“他終于讓步，“如果...如果這周收入夠的話。“

程雪咬住嘴唇。她可以現在掏錢給他，但那只會導致另一場關于尊嚴的爭吵。“我認識醫學院的實習醫生，“她轉而說，“可以打折。“

秦修沒有立即拒絕，這是個好兆頭。他站起身去敲秦蘭的門，那個瞬間程雪分明看到他抬手時倒抽了一口冷氣的表情。

“我沒事。“他捕捉到她的目光，聲音幾乎是溫和的，“準備出發吧。“

比賽會場比想象的擁擠。十幾個年輕選手和他們的家人、老師擠在等候區，空氣中彌漫著各種語言的鼓勵和琴鍵調音的聲音。秦蘭的手指緊緊攥著程雨的手腕，指節發白。

“記得呼吸。“程雪提醒她，一邊再次檢查參賽證和樂曲編號。

秦修沒有加入談話，但他站的位置恰好擋住了最密集的人流，為秦蘭隔出一小片安靜空間。程雪觀察著他側臉的輪廓——在熒光燈下顯得異常鋒利，眼底有睡眠不足的陰影，卻依然全神貫注地掃視著會場每個角落，像盡責的哨兵。

“秦蘭選手準備！“工作人員叫到名字時，秦蘭明顯抖了一下。

三個同伴同時伸出手——程雨捏捏她的肩膀，程雪遞上一顆薄荷糖，秦修...出人意料地輕輕握了握妹妹的手腕，那里系著那條褪色的紅繩。

“彈你想彈的。“他就說了這么一句。

接下來的七分鐘像被施了魔法。秦蘭坐在鋼琴前的身影那樣嬌小，但第一個音符響起后，整個會場安靜下來。她選擇的曲目是肖邦《降E大調夜曲》，但經過程雪的微調，在主旋律中融入了些許中國民樂的轉音。觀眾席里，程雪看到幾位評委交換了贊許的眼神。

而秦修...程雪偷偷瞥了他一眼，驚訝地發現這個從不說“愛“字的人，此時眼中盛滿了一種近乎虔誠的驕傲。他的嘴唇輕微動著，仿佛在跟著無聲的旋律哼唱——也許他比任何人預想的都更了解這首曲子。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會場靜默了兩秒，隨即爆發出熱烈掌聲。秦蘭站起身鞠躬時，眼中的淚水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宣布結果的環節出乎所有人預料—秦蘭不僅晉級決賽，還獲得了最佳原創改編特別獎!當她被叫到名字時，女孩驚訝得忘了站起來，是程雨推著她上了臺。

獎金信封里裝著500英鎊—足夠解決程雨拖欠的學費。但比金錢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位評委—著名華人鋼琴家林志明—親自找到秦蘭，表示愿意提供后續指導。

回程的出租車上，興奮過度的秦蘭罕見地說個不停，程雨更是像只快樂的小鳥。程雪安靜地看著窗外倫敦的景色飛逝，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突然，一具溫暖的身體靠上她的肩膀—疲憊不堪的秦蘭終于睡著了，腦袋歪在她肩上。程雪小心地調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抬眼卻看到前排副駕駛的秦修正通過后視鏡看著她。目光相接的一瞬，兩人都沒有立即移開。

那個眼神包含了太多—感謝，釋然，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

回到公寓后，秦蘭在激動中同時擁抱了哥哥和程雪。在那一秒的身體接觸中，程雪感到秦修的手臂與自己的相貼，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溫熱。某種電流般的感覺從接觸點蔓延至全身，讓兩人同時后退了一步，卻不小心碰到了茶幾上的水杯。

“我來擦！“程雪慌忙蹲下。“不是故意的。“秦修幾乎同時開口。

兩人尷尬地各自住口，默契地轉向別處處理灑出的水。而他們沒有注意到，沙發上秦蘭若有所思的目光，和程雨嘴角狡黠的微笑。

當晚，當程雪在廚房整理賽事資料時，秦修不動聲色地遞來一個小盒子。“診所預約卡，“他輕聲說，“你說的實習醫生。“

程雪接過時，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手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抽回手，但誰都沒有看對方眼睛。盒子里除了一張預約卡，還有一張褪色的照片—年輕時的秦修媽媽在彈鋼琴，背景依稀可見“聽雨軒“的招牌。

“秦蘭跟她很像吧？“秦修輕聲問，不等回答就轉身離去，“晚安，程雪。“

這是第一次，他直接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