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眼前的手術鉗變成了雙影。她搖搖頭，試圖驅散那種暈眩感——這已經是法律援助診所第三個無償接診的夜晚，也是她這周睡的第九個小時。

“創口需要縫合，“她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專業，但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建議局部麻醉后...“

診所的白光突然扭曲成旋轉的漩渦。程雪感到膝蓋一軟，最后的意識是實習護士驚恐的臉和“她體溫39.2度！“的尖叫聲。

睜開眼睛時，消毒水的氣味告訴她這里是醫院病房。窗外是深夜，床頭柜上的電子鐘顯示03:17，旁邊擺著輸液架和心電監護儀。

“醒了？“

低沉的聲音讓程雪猛地轉頭，卻引發一陣眩暈。秦修正坐在她床邊的硬椅上，面前攤開著她的《移民法精要》和一堆筆記。他眼眶深陷，胡子拉碴，格子襯衫皺得像抹布，右手的筆卻還在飛快地寫著什么。

“我...怎么了？“程雪的聲音像砂紙摩擦。

“過度疲勞加嚴重脫水。“秦修放下筆倒了杯水，“醫生說你再拖半天就可能腎損傷。“他把吸管湊到她嘴邊，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照顧患者。

溫水浸潤喉嚨的感覺讓程雪差點呻吟出聲。“多久了？“她看向那堆筆記。

“28小時。“秦修簡短回答，翻開下一頁案例卷宗，“你的模擬法庭辯論材料我整理好了，法律援助案卷也按時間順序歸檔。剩下這個...“他指了指電腦，“案例分析需要當事人簽名，我標出了關鍵條款。“

程雪眨了眨眼，視野還是有點模糊，但那排整齊的文件夾確實是她一直想整理而沒空做的。秦修的筆跡比她的工整許多，每個標簽都精確得像用尺子比著寫的。

“為什么...？“程雪想問的太多，最終只擠出了這兩個字。

秦修的肩膀繃緊了一瞬：“護士說你手機里有37個未接來電。“他遞給她手機，“秦蘭和程雨嚇壞了。我只好...留下來。“

程雪點開通話記錄——最上面是秦蘭，然后是程雨，接下來一整頁都是同一個號碼：秦修。那些通話時間戳密密麻麻，最近的只在一小時前。

“我打了學校醫院和三家診所，“秦修繼續道，眼睛不看她，“最后是實習護士接了急診室電話。“

程雪注意到他指尖有墨水漬，眼下是深重的青黑色，右手指關節紅腫未消——上周比賽留下的傷還沒好。“你有沒有...我是說，比賽...“

“取消了。“秦修干脆地說，“經紀人很惱火。“

程雪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威脅，可能的舉報，他們岌岌可危的安全假象。她試圖撐起身子，卻被秦修輕輕按回枕上。

“別動，輸液還有半小時。“他站起身，伸了個讓她聽見脊椎發出咔響的懶腰，“秦蘭帶了換洗衣物在柜子里。醫生說你至少要觀察24小時。“

“我的作業...“

“完成了。“秦修指向書桌上那份裝訂整齊的文件，封面上甚至用她的字體打印了姓名學號，“就差你沒簽字。“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模仿你簽名真不容易。“

這可能是她認識秦修以來，他一次性說得最多的話。程雪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你一直在這？沒睡覺？“

秦修已經走到了門口，背影比平時更加僵硬。“護士站可以加熱食物，“他像是沒聽見問題，“想吃什么發消息。“

門輕輕關上后，程雪才看見墻角那把折疊椅——被挪開了一些，但上面的毯子和枕頭明顯是剛剛使用過的。床頭柜下層露出半截充電線，是她沒見過的那種老式接口——秦修的。桌上她的水杯下壓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每種藥物該服用的時間。筆跡認真得近乎虔誠。

一股暖流突然從胸口蔓延到指尖，比她輸的液體更溫暖。程雪小心地伸手夠到那份案例分析——秦修不僅完成了基本要求，還添加了兩個相關判例和三種可能的辯護思路。這種精細程度遠遠超出了課程要求。

她翻閱著文件，突然在某頁停了下來。邊緣空白處有個微小的涂鴉——不是法律相關的，而是一朵小小的、拙劣的茉莉花。程雪愣了幾秒，然后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它。

第二天傍晚出院時，程雪發現接她的不止是秦蘭和程雨——秦修站在稍遠處，手里捏著醫生開的出院注意事項，眉頭緊鎖地逐條檢查藥物清單。

“醫生說至少休息三天，“他一見面就說，“不許碰電腦。“

“知道了，老媽子。“程雪發現自己居然在笑。

回家路上，程雨興奮地講著學校趣事，秦蘭則小心翼翼扶著程雪——雖然她看起來比程雪更需要攙扶。秦修走在最前面，但程雪注意到他每到一個路口都會放慢腳步，確保所有人跟上。

這種被保護的感覺讓她胸口發緊。

然而溫馨的氣氛在進門的那一刻就被打破了。客廳里站著個穿皮衣的男人，三十歲上下，左眉骨有道疤一直延伸到太陽穴，右手轉著串鑰匙。

秦修瞬間將三個女孩攔在身后。“維克多，“他聲音里的冰冷讓程雪后背發涼，“我們談過了，周五前答復。“

“計劃有變，小伙子。“被稱作維克多的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顆金牙，“老板聽說你翹了上周比賽很不高興。特別是我告訴他，你忙著照顧某個...“他的目光掃過秦修肩膀落在程雪身上，“法學院小妞？“

秦修肌肉繃緊得像要撲出去，但沒動：“不關她事。“

維克多夸張地嘆氣：“你看，這就是問題——現在什么都關她事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扔在茶幾上，“最后通牒：明天晚上，鋼鐵廠，三場連打。獎金加三成。“他走向門口，經過秦修時壓低聲音，“不然我就親自給移民局打個電話。還有你那小妹妹的學校...叫什么來著？圣瑪麗？“

門關上后屋內一片死寂。程雨顫抖著問“那是誰“，而秦蘭臉色慘白地盯著地板。只有程雪注意到秦修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細微抖動，雖然他臉上仍是那副冷漠表情。

電話鈴聲劃破寂靜。程雨跳起來接聽，片刻后回來時面如土色：“學校國際部...說我的學費少了1500鎊，如果下周不補繳就不能參加期末考試...“

這記來自另一方向的打擊讓所有人沉默了。秦修的肩膀垮了下來，程雪看見他閉上眼睛，像在計算什么。

“夠了，“最終他沙啞地說，“我們得談談。“

四個人圍著廚房餐桌坐下的場景有種荒誕的儀式感。程雨準備了茶——英式的，加太多牛奶；秦蘭機械地切著程雪出院時帶的蘋果；秦修則把那個裝著最后通牒的信封放在桌子中央，像是某種黑暗祭品。

“情況很清楚，“秦修開門見山，“我們得分開處理各自的問題。“

程雪猛地抬頭：“什么意思？“

“你們三個繼續住這里，“秦修盯著桌面，“我會...另找地方。“

“然后呢？“程雪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去打那三場比賽？讓維克多繼續拿捏你？“

“我有選擇嗎？“秦修抬起頭，眼中是程雪從未見過的怒火，“1500鎊學費！秦蘭下學期的注冊費！還有你的醫療費你以為是誰——“

“我有獎學金！“程雪拍桌而起，“程雨的學費我可以想辦法借——“

“然后五年后還清？“秦修冷笑，“你知道國際生貸款的利率嗎？“

“那也好過違法！“程雪終于爆發，“你每次上臺都在賭命！你以為秦蘭受得了再看一次親人被抬出場嗎？“

這句話像刀一樣切斷了所有聲音。秦蘭的刀掉在砧板上，發出驚人的響聲。程雨則捂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程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法律途徑確實漫長，但如果我們共同承擔——“

“怎么承擔？“秦修打斷她，“你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怎么幫別人？“

這句話刺得程雪一顫。兩人瞪著對方，都固執地堅信自己是對的卻無路可走。

沉默像墨汁一樣在房間里擴散。程雨小聲啜泣著，秦蘭則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那是秦修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秦蘭。“其實...“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看到了一個比賽...“

三個人的目光轉向她，秦蘭不自覺地縮了縮，但還是繼續道：“全英華人音樂大賽...冠軍獎金...3000鎊。“

秦修立刻搖頭：“不行，你很久沒——“

“我可以！“秦蘭突然提高音量，讓所有人吃了一驚，“我每天都在練習，你不在家時樓下的鋼琴房...我...我有把握。“

“什么鋼琴房？“秦修看起來完全困惑了。

程雪想起來了——秦蘭每周三都會晚歸，說有話劇社活動。“學校西區的老舊鋼琴室，“她輕聲說，“瑪麗女士告訴我的，有個中國女孩每天去彈兩小時。“

秦修震驚地看向妹妹，后者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肖邦的《夜曲》，“秦蘭輕聲說，“我已經能彈完整首了...比以前...比以前更好。“

餐桌上重新陷入沉默，但這次有所不同。程雨的眼睛亮了起來，程雪則在心中飛速計算著——比賽獎金確實能覆蓋眼前的大部分危機，而合法收入不會影響移民申請...

“服裝我可以解決！“程雨突然舉手，“我在時尚社學了好多，而且二手市場——“

“先別急著興奮，“秦修皺眉，“那些比賽都有報名費和——“

“我來付。“程雪堅決地說，“就當是預付秦蘭下學期的房租。“

“不。“秦修同樣堅決。

“那就當投資！“程雪提高聲音，“你不是最愛這么說了嗎？“

兩人瞪著對方，空氣中火花四濺。最終秦修移開視線，看向秦蘭：“你有多少把握？“

秦蘭沒有立刻回答。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客廳那臺積灰的電子琴前——那是前任租客留下的。纖細的手指放在琴鍵上，深吸一口氣，然后落下。

音符如水流般瀉出，清澈、憂傷又堅定。程雪認出那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但遠比她聽過的任何版本都更加...痛苦。秦蘭的身體隨著旋律輕輕搖擺，眼睛閉著，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秦修的表情逐漸從警惕變成震驚，最后是某種近乎痛苦的理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的妹妹——不是需要他保護的弱者，而是一個有著自己力量與傷痛的獨立靈魂。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秦蘭睜開眼睛，手指仍在輕微顫抖。“我...我想試試。“

程雨已經滿臉淚水，程雪則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有秦修仍沉默著，最終他走向妹妹，輕輕按住她仍在發抖的肩膀。

“三個條件，“他聲音嘶啞，“一，我負責接送；二，程雪負責看合同；三...“他停頓了一下，“不管結果如何，都不自責。“

秦蘭點點頭，突然撲進哥哥懷里。秦修笨拙地拍著她的背，越過妹妹的發頂看向程雪。那雙總是銳利的眼睛此時滿是復雜的情緒——希望與恐懼，驕傲與憂慮，還有某種程雪從未在其中見過的東西...信任。

餐桌上，那個裝著維克多最后通牒的信封靜靜地躺著，被遺忘在秦蘭的琴聲和嶄新的可能性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