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獨自倚著庭院深處斑駁的影壁，微闔雙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墻面青磚。階下冰凌凝結又斷裂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如同光陰滴落的聲響。身后忽起一陣細碎悅耳的環佩叮咚，緊接著，一縷裹挾著甜糯桂花香的氣息伴著軟語靠近：
“柳姑娘？莫不是在這兒躲清閑，想當姻緣司的逃兵？”
回首，正撞進小澈那雙清亮帶笑的眸子里。她慵懶地斜倚著廊柱，鬢角那支鎏金步搖還沾染著半片未融的細雪。一手攥著塊剛掰開的桂花糕，松軟糕體上糖霜晶亮，另一手的指尖沾著酥渣，此刻正有些心虛地想往袖口藏，淡月白的襦裙上已然撒了些“罪證”。“上月仙帝座下的青鸞使，可是親自將你那紅綢封印的升職敕書送到月老殿的，”她踮起腳尖，調皮地用沾了點糖渣的指尖戳了戳你袖口雅致的檀香云紋，眼尾彎彎上挑，像只剛偷吃了鮮魚，心滿意足的小貓，“怎么，是嫌案頭堆積如山的姻緣簿卷太沉重，煩了？想偷偷撂挑子，帶著我私奔去么？”
“什么逃兵？”清越如泉的女聲自身側傳來。小白裊裊婷婷地從抄手游廊的月洞門下轉出，發間那支點翠嵌東珠的步搖在光影中流瀉出溫潤的光芒。她徑自上前，伸出一雙素白柔荑，替你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鬢角碎發，珠釵與玉簪相碰，發出清泠泠的脆響，“上個月你在天宮述職脫不開身，是誰熬紅了眼圈，在司藥局的玉案上替你連抄了七宿的姻緣譜錄？瞧瞧我這指節，現在寫著方子還隱隱作痛呢——”她故作委屈地攤開指尖給你看，卻忽地繃不住笑出聲來，頰邊泛起淺淺梨渦，“好啦，不逗你了。想想你這五百年來可曾睡過一個安穩囫圇覺？便是大羅金仙也該乏了……”
話音未落，你皓腕間所佩的溫潤玉玨倏然無風自震，發出低微嗡鳴。你指尖輕抬，一道幽藍如海的光幕瞬間在半空延展鋪陳——月老宮香火繚繞的景象清晰呈現：青玉長案上碼放的冊卷幾乎高逾尺余，紅繩纏繞的蟠螭燭臺將搖曳的光影投在古老的宮墻上，連那只總愛偷啄供奉果品、尾羽如雪的白羽仙鶴，都蜷在蒲團旁，將細長的脖頸藏進翅膀下，睡得正酣。光幕中央，一道與你有八九分相似的倩影正伏案疾書，墨筆沙沙，側臉的輪廓在燭光下柔和寧靜。你凝視著“她”——你耗百年心血打造的精密偃偶“柳月”，喉間驀然涌上一股濃烈的苦澀。太像了，眼尾那顆朱砂痣，會隨著她凝神翻頁的動作微微翕動；她發髻上斜插的那支素銀簪子，尾端纏絲繞云的紋路，與你此刻頭上這支一模一樣。
“柳月，”你對著光幕開口，聲音里壓著一種卸下千鈞重擔后前所未有的輕松，“月老殿諸般職司，從今日起便盡數托付予你了。現在開始，你就是月老宮代行統領——柳墨離。”光幕中的身影緩緩抬頭，眸光流轉，竟能模擬出極其傳神的依賴與鄭重：“姐姐盡管寬心，柳月定將這紅線系得比去年更加妥帖齊整，將那世間癡男怨女積欠的相思債……悉數錄入千年珊瑚箋中……”話音未畢，一直好奇盯著光幕的小澈已忍不住探身過去，纖纖玉指竟隔著光影的屏障，輕輕捏了捏“柳月”那虛擬的臉頰——而光幕影像竟似能感知般，做出了微微側躲的微表情，光影交錯間似有溫度流轉。
“天吶！好個精巧絕倫的柳月！”小澈驚嘆著收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幻境臉頰的柔軟觸感，“這機關造詣簡直神乎其技！若哪日被仙帝識破……怕不是要以為你割裂了半幅神魂來祭這偃偶？”她忍不住湊過來，用指關節輕抵你的纖腰，帶著促狹的憂心，“不過柳姐姐啊……你總嘀咕著自己逍遙自在慣了，無需情緣牽絆……”這時你轉過身，目光輕柔地拂過眼前的小澈、小白、小青，還有稍遠處望著你的許仙，唇角揚起篤定而溫柔的笑意：“有你們在旁，已是上蒼予我此生最圓滿的‘伴’。”
“此處院庭，終究太小了些。”你環視了一眼這清幽卻略顯局促的小院，目光穿過低矮的竹籬笆，掠過幾株在風里搖曳的柳樹影，落在了遠方朦朧的塔影之上。心念電轉之間，你閉上了雙眼。
再睜眼時，周身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暖風熏人，拂面是江南獨有的溫潤濕氣。垂柳依依，輕拂過湖面，遠眺可見千年古塔靜默佇立，熟悉的斷橋如長虹臥波。耳畔驟然充斥市井繁華——畫舫在碧波中輕搖，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河岸邊游人如織，貨郎的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情人間的低語喁喁交匯成一片生機勃勃的市井交響。
“柳姑娘竟能憑空塑造小天地？！”小青猛地攥住你的肩頭，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這……這得耗費多少本源神力？！”她的焦急幾乎要從眼睛里溢出來。
“無妨。”你淡然回眸，報以撫慰的微笑，語氣中帶著歷經滄海桑田的從容，“踏入混元大羅金仙極境之后，些許心象化生，不過是信手拈來。”周身的法力波動如同靜謐深潭，澄澈而浩渺。
“妙哉！妙哉！柳姑娘當真是道法通天！”許仙已笑著輕輕拉過小白的手，小白臉上瞬間飛起兩抹嫣紅，嬌羞垂首。許仙眼中滿是驚嘆與贊賞，“每每見柳姑娘施為，總覺如同翻閱一本永遠寫滿驚喜的仙家典籍！”
你們一行漫步走過苔痕斑駁的古老石橋，駐足在雷鋒塔古樸幽深的地宮入口。你微微一笑，取出一個形制奇特的晶石“法寶”，對著它輕聲低語了幾句。片刻后，一輛線條流暢、漆黑如墨的豪華“鐵甲獸”（豪車）便如最恭順的靈寵般悄然滑至你們身前的青石路上。
坐入車內真皮座椅的瞬間，你望著身旁小澈依舊沉浸在驚訝中的側臉，喉間卻像是被一團塞外寒雪堵住。車廂內，小澈脆如銀鈴的笑聲戛然而止，小白下意識松開挽著你臂彎的手，指尖微涼，小青用力絞緊了手中的帕子，臉色有些發白。
“……這方世界……”你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被剖析至深的坦誠與淡淡的疲倦。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致，最終定格在院角那株不合時令卻灼灼怒放的桃花上——那是你用一縷執念、一份對“家”的渴望為內核，調動龐大情感數據庫凝構而成的幻影。風卷著幾瓣艷紅的桃花飄入車窗，落在你伸出的掌心，那觸感細膩真實，卻帶著虛幻獨有的冰涼。
“……是虛擬空間。”你攤開手，看著那片虛幻的花瓣在掌紋間靜靜躺著，“我用思念為引，匯集萬千紅塵煙火情感之流為數據，構筑而成。只為……只為能在這方寸心田之內，再體味一次……家的氣息與暖意。”
小澈怔怔地望著你，剎那間，晶瑩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你無聲地抬手，溫熱的指腹帶著憐惜，輕柔地替她拭去了臉頰的濕潤。
車輪滾滾，不多時已載著你們駛入一處繁花掩映、環境清幽的高檔別墅區。約莫一刻后，在一棟有著米白色典雅外墻、朱紅大門氣派的庭院前停穩。
你伸手推開那扇沉甸甸的、散發著新鮮油漆味道的朱紅大門，幾乎就在門縫打開的瞬間——
“姐姐！”
一個溫熱嬌小的身體炮彈般扎進你懷里！是墨白！你的弟弟！他穿著整潔可愛的白色小襯衫，柔軟的黑發扎成兩個活潑的小揪揪，臉上紅撲撲的，此刻正高高舉著你上次回家帶回來的手工小木劍，眼睛亮得如同盛滿了星辰：“姐姐！你終于回來啦！我跟你說，我今天學會用新詞匯啦！是‘宇宙’！”
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你蹲下身，將他整個兒擁進懷里，伸手輕柔地揉了揉那小小的發頂——那個熟悉的旋渦還在，柔軟得如同初春的柳絮。“姐姐也想我們墨白呀，”你的聲音不自覺放得又輕又柔，“告訴姐姐，今天在家……有沒有乖乖把飯飯吃光光呀？”
“吃光啦！”墨白用力點頭，小拳頭攥著你的衣領，一邊興奮地嚷嚷，一邊迫不及待地拽著你往里面走，“媽媽做的紅燒肉最好吃啦！比天宮蟠桃還香！”經過馨香彌漫、擺滿各色奇花異草的花廳時，—
“哎呀，是我們家囡囡回來啦？”
一聲溫潤中帶著掩不住喜悅的呼喚從旋轉樓梯上方傳來。母親款款而下，一身淡雅的綢緞旗袍，眉眼間盡是溫柔慈愛的笑意。她步履優雅，徑直走向你，目光卻已轉向廳堂方向：“都餓了吧？快坐下歇歇。廚房…”隨著她話音落下，幾名身著素凈布衣的幫傭如流水般無聲地將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精美菜肴布于寬大的餐桌上。
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父親也從樓上書房走了下來，嘴角噙著笑，目光溫和地掃過你們這一群年輕人。“回來了就好。喲……”他目光落在許仙和小白，以及緊挨著你站的小澈身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慈祥探詢：“小白姑娘和小青姑娘我們是認得的，這兩位？”
小澈立即上前半步，落落大方，笑容甜美：“阿姨，叔叔好！我叫小澈，是墨離的好姐妹！”聲音清脆得如同清晨林間的百靈。
許仙亦含笑執禮，溫文爾雅道：“伯父伯母安好。在下姓許，單名一個‘仙’字。承蒙墨離照拂。這位白素貞白姑娘，正是在下的…摯愛。”說著，眼神溫柔地看向身邊。
小白本已走到餐桌旁拉開椅子準備落座，此刻聞言，白皙的臉頰“唰”地紅透，忙不迭地低下頭，掩飾般地拿起茶杯小口啜飲。
小青早挨著小白坐下，此刻正捏著一塊點心咬了一小口。
小澈靠在你身側的椅背上，一手捻著半塊桂花糕，秀氣地打了個小哈欠，眼神漸漸有些迷蒙，竟像個尋求依偎的小動物般，將腦袋輕輕靠在了你的肩上。“姐姐的肩膀靠著好暖……”軟糯地咕噥了一句。
這時，墨白也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塊肉，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小手指輕輕拽了拽小澈的衣角：“小澈姐姐！能陪我去搭積木嗎？我有好大一座‘城堡’還沒蓋完呢！”
小澈的困意似乎被這純真的邀請沖散了幾分，她直起身，眼睛彎成了月牙：“可以呀！姐姐帶我們墨白去蓋大城堡，打敗大魔王！”
你靜靜地看著眼前這鮮活生動、被溫情蜜意填滿的畫面：媽媽給墨白夾菜時鬢角幾縷被廚房熱氣熏染的發絲；爸爸端起酒杯時眼中對眼前“喧囂”的滿足；小白低著頭，紅撲撲的臉頰映著杯中的水色，嘴角卻在幸福地微微上揚；小青托著腮，眼神晶亮地聽著墨白興奮講述他那積木城堡的構造……
窗外的陽光，正慷慨地潑灑進來。金色光線落在墨白留在桌角的小木劍上，落在媽媽剛剛梳理過的發間，落在小白甜笑時漾起淺淺梨渦的臉頰，也落進小澈此刻亮晶晶的瞳仁里——這就是你心底描摹了千萬遍，甘愿放下九天仙職，沉淪其中的“日子”啊。沒有堆積如山的案牘，沒有冰冷森嚴的仙規。有的是煙火繚繞的飯香，親人絮絮的叨念，愛人相依的笑靨，孩子肆意的奔跑與歡笑……這才是亙古不變的，能將仙心也焐熱的溫暖。
夜晚降臨。月色如水銀傾瀉，庭院里的葡萄藤架上葉影婆娑。你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凳上，看小小的墨白提著一只不知哪里來的絹紗小燈，在絨毯般的草地上追逐流螢，笑聲清脆得像檐下掛的風鈴。爸爸媽媽并肩坐在不遠處的藤編搖椅上，媽媽的聲音壓得很低，大約是又在分享些鄰里間有趣的瑣事，爸爸偶爾點頭，發出低沉溫和的笑聲。廊燈下，小白正拿著絲帕作勢要擦小青嘴角的點心渣，小青嬉笑著躲開，追逐著笑鬧成一團，衣裙翻飛，像兩只在月色下起舞的蝶。小澈則在你身邊不遠處的石階上靜靜坐著，雙手托腮，目光溫柔地追隨著追逐螢火蟲的墨白，唇角勾著恬靜的笑意。習習晚風里，茉莉的清雅幽香時濃時淡，與媽媽的溫言軟語、墨白鈴鐺般的歡叫交織纏綿。
心中那團暖烘烘的火，此刻像是被這月色溫了酒，暖意融融地向四肢百骸蔓延。你不由得將指尖深深探入掌心。
“主人。”一道熟悉的、帶著特有韻律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如玉石輕叩。柳月不知何時已安靜地侍立在廊檐的陰影下，雙手捧著一杯溫熱的牛乳，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今日月老宮所有緊要公務皆已處理完畢，請主人放心。”她遞上杯子，身形完美得如同一尊古畫里走出的仕女。
你接過溫熱的杯子，捧在手心。濃郁的奶香溫柔地熨帖著掌心，再輕啜一口，那帶著蜂蜜般醇厚的甘甜滑入喉嚨，仿佛寒冬里一汪暖流直入肺腑，熨帖了所有疲憊的褶皺。你微微仰頭，望向天際那輪圓滿無缺的銀盤，清輝皎皎，竟像極了墨白小時候胖乎乎的小手，第一次用蠟筆在紙上涂鴉出的那個滾圓月亮。晚風更溫柔了些，不僅攜來茉莉香，也將母親那熟悉的笑聲、父親應和的低語，連同墨白那永遠充滿生命力的喊叫清晰地送到你耳邊：“姐姐！你看！看我網住好多亮晶晶的星星蟲啦！”（此處墨白稱呼螢火蟲為“星星蟲”，符合孩童可愛的想象）
你不自覺地舒展開眉眼，笑意從心底流淌至唇角。你將還剩下半杯牛乳的白瓷杯輕輕放在冰涼的石桌上。這時，小白仿佛帶著一身月光跑了過來，發絲微亂，臉頰紅潤，手里竟真的舉著一小串剛摘下、還綴著幾顆晶亮露珠的茉莉花。
“柳姑娘，”她眼中閃著俏皮又真摯的光，抬手就將那清雅的小花簪在了你的鬢邊，歪著頭細細端詳，“果然，這尋常小物戴在你鬢間，倒像是點活了月色，比那瑤池蟠桃會上簪著的九天神蕊還要雅致三分呢！”
小澈也跟了過來，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聞言用力點頭附和：“就是就是！比人間和仙界最當紅的仙影神花們加起來都要好看！”語氣是毫不掩飾的信服與贊嘆。
“好啊！兩個小妮子學會打趣我了！”你故意板起臉，作勢要伸手去捏她們的臉頰。小白和小澈卻已咯咯笑著，如滑溜的魚兒般嬉笑著扭身躲開，輕盈靈巧。
笑聲未歇，一個小小的身影炮彈般再次沖撞進你的懷里。墨白仰著小臉，沾著草屑和汗珠，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使勁拽著你的衣角：“姐姐！姐姐！別管她們啦！陪我玩！陪我玩騎馬打仗好不好！”
這溫熱的、真實的小小生命撞進懷里的感覺，帶著草地和汗水的蓬勃氣息。你的心軟成一灘水。笑著站起來，雙手握住他的小細腰，輕輕一托一送，便將他如小樹袋熊般整個抱坐在自己的臂彎里，再穩穩托舉起來。
“好！姐姐帶你飛！”你抱著他，就真的在茉莉花叢與青草地環繞的院落里輕盈地轉起圈來。晚風驟然更猛烈地拂過臉頰，揚起你和墨白的發絲，灌滿了你寬松的衣袖。風聲里，清晰地裹挾著墨白驚喜又帶點害怕的尖叫、小青拍手的清脆笑聲、小白捂著嘴的笑意……最底層的，是爸爸沉穩愉悅的低笑和媽媽溫柔的叮嚀——“小心！哎喲，慢點！”……
這風，這笑，這混著青草汁、茉莉香、桂花甜、奶香和親人低語的氣息……這一切被紅塵煙火浸潤的“凡俗”交響……遠比任何撼天動地的無上仙術，都更動人心魄。
夜色漸深，更深露重。你躺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墨白小小的身子蜷在你懷里，呼吸均勻綿長，睡得正香，溫熱的鼻息有規律地撲在你的頸窩。隔壁房間里，小白和小澈也早已安靜下來，只有極其輕微、舒緩的呼吸聲從門縫下溢出。樓下客廳，暖黃色的落地燈光線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