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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抱著那罐母親塞給她的腌菜回到公寓,瓷罐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到掌心,卻莫名帶著一絲溫度。她將罐子放在廚房流理臺上,盯著那紅布包裹的蓋子看了許久,仿佛那是什么來自未知文明的圣物。母親做的辣白菜,是她大學四年在南方潮濕的冬天里最深的念想,也是工作后每次歸家離去時行囊里的標配。但這三年來,這是第一次。
她沒有立刻打開。邊界剛立起,她需要小心衡量這罐腌菜背后的含義——是母親求和的無措嘗試,還是新一輪情感勒索的糖衣炮彈?
周末過后,生活似乎滑入了一種新的、略顯詭異的平靜。
母親不再每天打電話來“關心”她的存款,取而代之的是偶爾發來的家常短信,內容生硬得像政府公報:“今天買了條魚。”“你爸血壓正常。”蘇念會簡略回復:“挺好。”“注意身體。”對話干癟,卻沒了從前的硝煙味。
蘇念開始定期回家吃飯,頻率固定為兩周一次。飯桌上,氣氛依舊有些僵硬。母親不再頻繁給蘇明夾菜,但眼神總不由自主地瞟向兒子。父親的話多了些,會和蘇念聊聊新聞,偶爾問問她工作是否順利。蘇明大多埋頭吃飯,抱怨工作的次數漸漸少了,有次甚至提到拿了個小單的提成。母親立刻接話:“我就說我兒子有本事!”說完,下意識地看了蘇念一眼,眼神有些復雜。蘇念只是點點頭:“不錯,繼續努力。”
她堅持不再給蘇明任何大額經濟支持,但會在蘇明生日時送他一套質量不錯的西裝,附言:“見客戶穿得體面些。”母親私下嘀咕:“不如折現實惠。”蘇念假裝沒聽見。
她知道母親并未真正理解,更談不上認同她的“止損論”。母親只是在那次激烈的對抗后,暫時被她的決絕震懾,加上蘇明居然真的開始工作,焦慮感得以緩解,才選擇了某種戰術性的沉默。這座斷崖之上的橋,走得小心翼翼,搖搖晃晃。
真正的考驗在一個深夜降臨。
蘇念被手機尖銳的鈴聲驚醒。來電顯示是母親,時間凌晨兩點十三分。她的心猛地一沉。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不再是往日那種控訴式的哭嚎,而是真正帶著恐慌和無助的顫抖:“念念!怎么辦…你弟…你弟他被派出所帶走了!”
蘇念瞬間清醒,坐起身:“怎么回事?慢慢說!”
原來,蘇明這幾個周末都借口加班,實際上是跟一群新認識的“朋友”去了鄰省一個地下賭場。今晚警方突擊查處,一鍋端了。蘇明不僅參與賭博,情節稍輕,但混亂中,他一個所謂的“朋友”情急之下把一包K粉塞進了蘇明外套口袋。蘇明被檢測出吸食過毒品,加之在他身上搜出了那包毒品,情況瞬間變得極其嚴重。
“他說他沒吸!那東西不是他的!是別人塞給他的!”母親語無倫次,“警察不信啊!要拘留!說要判刑!念念,你快想想辦法!找找關系!多少錢都得把他弄出來!他不能留案底啊!他這輩子就毀了!”
母親的聲音幾乎撕裂聽筒,充滿了絕望的原始力量。那種熟悉的、被拖入深淵的感覺再次攫住了蘇念。看,這就是無止境兜底的后果——他永遠學不會負責,永遠會在闖出更大的禍后,等著你去收拾爛攤子。
她感到一陣劇烈的反胃,心臟早搏的老毛病又來了,胸口悶得發慌。
“媽,”她強行壓下喉嚨口的堵塞感,聲音努力保持平穩,“您先別慌。把派出所的具體名稱和地址發給我。我現在聯系律師。”
“律師?找律師有什么用!律師都是慢悠悠走程序!要趕緊找關系!托人!花錢撈人啊!”母親尖叫著,“你那個王律師呢?她不是很有本事嗎?讓她趕緊想辦法!”
“媽!”蘇念提高了聲音,“現在是涉毒!不是花錢托關系就能輕易擺平的小事!必須走正規法律程序!相信律師的專業判斷!”
“正規程序?等他們走完程序我兒子都完了!”母親徹底崩潰,“蘇念!你是不是就等著看你弟笑話?是不是覺得這樣你就清高了?就你懂法!我們都是蠢貨!我告訴你,要是你弟這次有什么事,我…我死給你看!”
最后那句話,像淬了冰的針,扎進蘇念耳膜。又是這一招。即使在真正的災難面前,母親的第一反應依然是用情感來綁架她。
但這一次,蘇念沒有立刻屈服。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媽,您聽好。第一,我馬上聯系律師,這是目前唯一正確且有效的途徑。第二,我不會,也沒有能力去走什么歪門邪道撈人,那只會把我也搭進去。第三,”她頓了頓,聲音染上一絲疲憊卻不容置疑的堅定,“如果您再用自殺來威脅我,我現在就掛電話,并且立刻通知派出所和醫院對您進行必要的關注和干預。我說到做到。”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母親粗重、難以置信的喘息聲。
幾秒鐘后,電話被猛地掛斷。
忙音響起,蘇念握著手機,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規則地撞擊著。她靠在床頭,閉上眼,感覺自己剛剛在懸崖邊上打了一場硬仗,渾身虛脫。
但她沒有猶豫。她立刻撥通了王律師的電話,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王律師的聲音冷靜專業:“明白了。我馬上了解情況,爭取盡快會見。蘇小姐,這種情況,家屬保持冷靜和配合警方調查至關重要,千萬不要試圖做任何違規的事情。”
“我知道。一切拜托您了。”蘇念掛了電話。
房間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那罐腌菜在廚房里,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后續幾天,蘇念在王律師的指導下,奔波于派出所、律師事務所之間。她冷靜地向警方提供必要信息,配合律師的工作,但堅決拒絕任何“找關系”、“塞錢”的提議。她為蘇明聘請了專業的辯護律師,費用由她先行墊付,但明確告知父母,這筆錢是借給蘇明的,將來必須還。
母親從一開始的歇斯底里,到后來的哭哭啼啼,最后變得沉默寡言。她看著蘇念冷靜地處理一切,聯系律師,查閱文件,與辦案人員溝通,條理清晰,情緒穩定。一種陌生的、近乎敬畏的情緒,在母親心底慢慢滋生。她第一次發現,這個一直被她視為“提款機”和“附屬品”的女兒,原來擁有如此強大的內在力量和處理危機的能力。
最終,經過調查,證實那包毒品確實不屬于蘇明,但他參與賭博和吸食毒品的事實成立。他被處以治安拘留和罰款。雖然留下了案底,但已是當下最好的結果。
去接蘇明出來的那天,下著小雨。蘇明胡子拉碴,眼神躲閃,整個人縮了一圈,沒了往日的神氣。母親撲上去抱著他哭,父親在一旁嘆氣搖頭。
蘇念站在幾步之外,撐著傘,沒有說話。
回城的車上,一片死寂。快到蘇念公寓時,一直低著頭的蘇明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姐…對不起…錢…我會還你。”
蘇念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下車時,母親跟著下來,塞給蘇念一個保溫桶:“你愛喝的湯,燉了一上午。”這次,她沒有看蘇念的眼睛,動作有些局促。
蘇念接過保溫桶,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
“媽,”她叫住轉身要走的母親,“下周末,回家吃飯嗎?”
母親背影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再看吧。”
雨絲細細密密,織成一張柔軟的網。蘇念站在公寓樓下,看著家里的車匯入車流消失不見。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保溫桶,又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斷崖之上的橋,依舊險峻。但這一次,在驚濤駭浪過后,橋墩似乎被打得更深了一些。她知道未來還會有風雨,或許還有更大的浪頭,但至少,她學會了如何在自己的這邊,筑牢堤壩。
她轉身走進樓道,腳步平穩。那本放在床頭的《親情止損手冊》被風吹開了幾頁,某一頁的頁腳微微卷起,上面寫著一行字:
“止損并非終點,而是建立新秩序的開始。真正的親情,不會因邊界而消散,只會因尊重而重生。”
路還很長,但她已經走上了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