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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槐州梨落,未寄春思

  • 硯上錦書
  • 戊子晚
  • 4931字
  • 2025-08-16 17:02:00

程錦姒離府那日,京郊的柳絮正漫天飛。沈硯派來的護衛換了青布短衫,腰間卻暗佩著玄鐵匕首,為首的是曾隨他戍守北疆的親衛趙猛。青禾扶她上馬車時,她指尖攥著支銀質藥碾子——那是十三歲在槐州時,祖母教她碾藥草用的舊物,從侯府帶出的嫁妝里,唯有這件最稱手。

車簾落下的瞬間,她瞥見宜昌侯站在府門內的陰影里,玄色朝服的下擺被風掀起,像只蓄勢待發的獸。三日前沈硯擲在地上的鎏金令牌還泛著冷光,可那人眼底的陰鷙,比大理寺刑房的鐵鏈更寒。

“夫人,都備妥了?!壁w猛的聲音隔著車簾傳來,帶著軍人特有的沉穩,“侯爺吩咐,沿洛水走水路,避開官道上的關卡?!?

程錦姒蜷在軟墊上,咳得帕子又洇了點紅。她知道沈硯的用意——京畿附近的官道上,宜昌侯的人手怕是早已布下??伤宄?,那人被當眾折了臉面,絕不會容她活著踏出京畿。車軸轉動時,她摸了摸肋下,那里還留著六年前剛嫁入侯府時,被宜昌侯推搡撞到桌角的舊傷,此刻竟跟著咳嗽一起隱隱作痛。

車隊行至第五日,在洛水渡口換乘烏篷船。趙猛親自守在船頭,腰間的樸刀被晨露打濕,泛著暗光。程錦姒靠在艙壁上假寐,青禾正用小火爐煨著藥,陶罐里飄出的苦香,讓她恍惚想起槐州的夏天。

那年她十三歲,隨母親來鄉下探望祖母。隔壁院子住著個養傷的少年,總穿件洗得發白的月白長衫,坐在梨樹下翻兵書。他左臂纏著白布,卻還會替她摘高處的野山楂,指尖觸到她手背時,像被槐樹葉上的露水燙了似的縮回去。

“小丫頭,這是川貝,”他指著院里曬的草藥,聲音溫得像春茶,“你祖母咳得厲害,加在梨湯里最管用?!?

她那時梳雙丫髻,辮梢系著紅繩,總愛蹲在他院門口看螞蟻搬家。有回他練劍閃了腰,她笨手笨腳地替他敷藥,藥膏蹭到他衣襟上,他也只笑說“不妨事”。三個月后她隨母親返京,臨走時見他站在梨樹下,手里攥著枝剛開的槐花,卻終究沒敢遞過來。

“夫人,該喝藥了。”青禾的聲音將她拽回現實。陶罐里的藥汁泛著黑褐色,是趙猛尋當地郎中開的方子,可她喝下去,只覺得肺腑里像有團火在燒。

船行至第七日,過了黑風口,兩岸的山壁陡然收窄。暮色降臨時,趙猛突然掀簾進來,臉色凝重:“夫人,岸上有異動?!?

程錦姒剛要說話,艙外突然傳來弓弦震動的銳響。趙猛猛地將她按在艙底,一支淬了黑油的弩箭穿透船板,釘在對面的木柱上,箭尾還纏著幾縷黑羽——那是江湖上“影閣”殺手的標記。

“護住夫人!”趙猛拔刀的聲音剛落,艙外已響起兵刃相撞的脆響。程錦姒伏在艙底,聽著刀劍入肉的悶響、趙猛的喝罵聲、還有船身劇烈的搖晃,只覺得肺腑都要咳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廝殺聲漸歇。青禾扶她坐起來時,她才發現右臂被飛濺的木屑劃傷,血珠正順著袖口往下滴。趙猛渾身是血地站在艙門口,身后跟著兩個僅剩的護衛,聲音嘶?。骸胺蛉?,刺客已除,但……”他頓了頓,“屬下在刺客尸身上,發現了宜昌侯府的腰牌?!?

程錦姒望著臂上的傷口,血珠落在銀藥碾子上,紅得刺目。她忽然想起宜昌侯在西跨院說的話——“慢慢耗著,比一刀殺了干凈”。原來他連慢慢耗著都等不及了。

“趙護衛,”她喘著氣,聲音輕得像羽毛,“去槐州,越快越好。”

船行至第八日清晨,程錦姒開始發起高熱。夢里全是侯府的潤肺湯,宜昌侯端著湯碗笑,碗沿泛著冷光;又夢見槐州的梨花開了,那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站在花下,手里的槐花謝了一地。

等她再次睜眼時,已躺在槐州老宅的床上。青禾正用帕子蘸著溫水替她擦臉,窗外傳來熟悉的蟬鳴?!靶〗?,咱們到家了?!鼻嗪痰穆曇魩е耷?,“您發了三天高熱,差點……”

程錦姒轉頭看向窗外,院墻上的牽?;ㄅ赖谜?,像極了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只是隔壁的院門掛著把銅鎖,漆皮剝落得露出了銹色,想來那家人早就搬走了。

她在槐州住了下來。老宅的院子不大,角落里有棵老梨樹,據說是祖母親手栽的。她每日坐在梨樹下曬太陽,咳嗽卻越來越重,有時咳得厲害,青禾就得趕緊端來參湯續命。趙猛請遍了附近的郎中,都只搖頭,說她五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蝕空了,“軟筋草的毒性積了六年,早已深入骨髓”。

有回她咳得撕心裂肺,青禾慌得打翻了藥碗,褐色的藥汁濺在青磚上,像極了那年在侯府咳出的血?!扒嗪?,”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說,人這輩子,是不是就像這藥汁?潑出去,就收不回了。”

她開始整理從侯府帶回的嫁妝。沈硯果然言出必行,宜昌侯雖百般推諉,終究還是將三箱珠寶如數送回。程錦姒打開最沉的那只箱子,里面竟躺著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水綠衫女子戴過的那支,想來是宜昌侯怕沈硯追責,又派人送了回來。她捏著步搖上的鴿血紅寶石,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女兒家的底氣,從來不是這些石頭片子?!?

她讓青禾將珠寶都變賣了,換來的銀錢一部分賑了槐州的旱災,剩下的留著請郎中和日常用度。趙猛對此不解,她只說:“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這些日子,她總愛坐在梨樹下,望著隔壁的院門發呆。有時會想起那個少年的側臉,他左臂的傷口結了痂,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記得他說“川貝潤肺”時,聲音里的溫柔。她甚至忘了問他,后來那枝槐花,終究是給誰了。

京中此時正翻涌著更大的浪。沈硯剛從武王府的密道出來,袖中藏著武王與北狄私通的密信。三天前,他剛將太子貪墨軍餉的賬冊呈給皇帝,今日便從武王處換來了父親戰死的另一份戰報——兩份戰報對不上,顯然有人動了手腳。

他站在暗巷里,看著巷口昏黃的燈籠,忽然想起程錦姒在宜昌侯府說“我要休了他”時的眼神。那樣亮,像極了北疆雪地里的星子。他派去槐州的人傳回消息,說程錦姒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趙猛已請了御醫偷偷過去。

“侯爺,東宮的人來了?!庇H衛低聲提醒。

沈硯斂了斂心神,將密信藏進靴筒。他不能去槐州,至少現在不能。父親的死,五萬長越軍的覆滅,像根刺扎在他心頭十三年。他必須查清楚,哪怕要與虎謀皮。

回到侯府時,已是深夜。他坐在書房里,翻著從武王處換來的戰報,指尖劃過“五萬將士盡數殉國”幾個字,指節泛白。桌案下的暗格里,藏著個舊布包,里面是塊縫補過的月白長衫袖口,針腳歪歪扭扭——那是十七歲在槐州養傷時,隔壁小丫頭替他縫的。

那年父親剛戰死,他帶著一身傷躲在槐州老宅,日日對著兵書發呆。直到看見那個挎著藥籃的小丫頭,梳雙丫髻,辮梢系著紅繩,蹲在他家門口看螞蟻。她會紅著臉遞來剛碾好的川貝粉,說“祖母說這個潤肺”;會笨手笨腳地替他敷藥,藥膏蹭到衣襟上也只敢小聲道歉。

他珍藏著那塊袖口,卻沒敢告訴她,每次她經過時,他都在假裝看書;沒敢告訴她,那枝沒遞出去的槐花,他夾在了《孫子兵法》里,枯了也沒舍得扔。后來他離了槐州,再后來聽說程侍郎家的嫡女嫁入了宜昌侯府,他總覺得那名字有點耳熟,卻沒往深處想。

直到在宜昌侯府再見程錦姒,她攥著染血的帕子,脊背挺得像株寧折不彎的竹。他才猛地想起,那雙眼睛,和當年槐州的小丫頭一模一樣。

“侯爺,宮里來人了?!庇H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硯起身時,碰倒了桌角的硯臺,墨汁濺在那本《孫子兵法》上,暈開一片黑。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像當年在北疆接到父親戰死的消息時一樣,心口發緊。

槐州的梨花開得最盛那日,程錦姒忽然有了精神。她讓青禾扶她到梨樹下,手里攥著塊半舊的帕子——那是十三歲時,少年替她擦灑了的藥湯用的,她一直收在妝匣里。

“青禾,”她望著隔壁的院門,聲音輕得像嘆息,“你說,他還記得嗎?”

青禾不知道她在說誰,只當她又在說胡話,含淚點頭:“記得,肯定記得?!?

程錦姒笑了,笑得咳嗽起來。帕子上又洇了點紅,像極了那年落在少年白衫上的藥汁。她想起母親說的“底氣”,或許不是嫁妝,不是名聲,而是哪怕被磋磨了六年,依然能想起槐州的春天,想起那個遞槐花的少年。

“替我……梳個雙丫髻吧。”她對青禾說。

青禾忍著淚,將她的頭發梳成十三歲時的模樣,用紅繩系了。程錦姒靠在梨樹上,看著陽光透過花瓣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她好像又聽見少年說“川貝潤肺”,聽見自己笨手笨腳地縫著袖口,聽見槐花落在地上的輕響。

“原來……是你啊……”她輕聲說,像是終于認出了什么。

等趙猛帶著御醫趕到時,程錦姒已經沒了氣息。她靠在梨樹下,雙丫髻上的紅繩被風吹得輕顫,手里還攥著那塊半舊的帕子,帕角的紅痕,像極了那年槐州開敗的石榴花。

沈硯趕到槐州時,已是七日后。他快馬加鞭,闖了六個關卡,赤紅的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面染血的旗。他沖進老宅時,青禾正跪在靈前燒紙,院子里的梨花落了滿地,像鋪了層雪。

“她……”沈硯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青禾抬起頭,滿臉淚痕:“小姐走的那日,說要等個故人……還說,這塊帕子,是當年他送的。”她遞過那塊半舊的帕子,上面的藥漬早已泛黃,卻能看出當年的針腳有多拙劣。

沈硯攥著帕子,指節泛白。這塊帕子,他認得——那年他替她擦藥湯,她紅著臉說“我洗干凈了還你”,后來他離了槐州,再也沒收到。原來,她一直留著。

他走到梨樹下,那里還有她靠過的痕跡。他想起那年她踮腳夠梨,裙角掃過他的手背;想起她紅著臉遞來川貝粉,說“祖母說這個好”;想起宜昌侯府她喊“我要休了他”,眼底的光亮得驚人。

他從袖中取出那枝枯槐花,是從《孫子兵法》里找出來的,早已干得發脆。原來有些名字,藏了十三年,終究沒機會問出口;有些心意,瞞了半輩子,終究沒機會說出口。

“小丫頭……”他蹲在梨樹下,聲音哽咽,“我來了?!?

風吹過梨樹,落了他滿身花瓣。他忽然想起,那年離了槐州后,他托人打聽過程侍郎家的嫡女,聽說叫程錦姒。那時他正在北疆打仗,想著等立了功,就求圣上賜婚??傻人倩氐骄┏菚r,她早已是宜昌侯夫人。

他以為還有時間的。等查清父親的死因,等報了五萬將士的血海深仇,他就卸了這“刀”的身份,來槐州陪她看梨花。哪怕她病著,哪怕她記不得他了,他也想告訴她,那年的槐花,是想送她的;那塊袖口,他帶在身邊十三年。

可這世上,最不等人的,就是時間。

沈硯在槐州待了三日。他親手將程錦姒葬在梨樹下,墓碑上沒刻名字,只刻了朵小小的槐花。他打開那只從侯府帶回的銀藥碾子,里面竟藏著半捧川貝粉,想來是她病中還在碾的。

離槐州那日,他又去了隔壁的院子。院門的銅鎖早就銹死了,他揮刀劈開,里面荒草叢生,只有那棵梨樹還在,枝椏伸向天空,像在夠什么。

他忽然明白,程錦姒最后說的“原來……是你啊”,或許她早就認出來了。認出來他是當年的沈公子,認出來他藏了十三年的心意。

回到京城的沈硯,像是變了個人。他查案更狠,對太子和武王的手段也更毒。半年后,他終于查清真相——當年父親和五萬長越軍,是被太子和武王聯手出賣給了北狄,只為奪權時掃清障礙。

他在朝堂上呈出戰報,字字泣血?;实壅鹋?,廢了太子,圈禁了武王,另立了十六歲的三皇子為太子。

冷宮的窗欞糊著破紙,風灌進來像鬼哭。沈硯踏著滿地枯葉進去時,太子正臨窗坐著,囚服上的暗紋被月光浸得發灰,手里把玩著只玉杯。

“長越侯倒是準時?!碧愚D頭,笑紋里爬著血絲,卻不見半分敗者的頹唐,“來看我這階下囚?”

沈硯按在腰間的手緊了緊,案上的罪證還泛著墨香——那是他耗三年查清的,太子通敵賣軍的鐵證?!澳阍撜J罪。”

太子忽然低笑,咳了兩聲,指腹摩挲著玉杯沿:“認罪?認你父親的死?認那五萬長越軍的骨殖埋在北狄凍土?”他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鉤子,“沈硯,嗯公園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哼,你真覺得……這就叫大仇得報?”

沈硯心頭一緊。

太子卻不再看他,仰頭將玉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嘴角淌下,帶著苦杏仁的腥氣。他倒下去時,喉間溢出的最后幾個字碎在風里:“你以為……扳倒的是仇人?”

枯葉在沈硯腳邊簌簌響,他盯著那只摔碎的玉杯,忽然覺得,這冷宮的霉味里,藏著他從未聞過的腥甜。

滿朝文武都道長越侯忠勇,卻沒人知道,他夜里總做噩夢,夢見槐州的梨花落了滿地,夢見程錦姒梳著雙丫髻,問他“沈公子,你看我縫得好不好”。

又一年槐花開時,沈硯卸了官職,回了槐州。他住在程錦姒的老宅里,每日打理那棵梨樹,替她碾川貝粉,像她還在時一樣。

有人問他,值得嗎?

他望著梨樹下的墓碑,那里已經長滿了青草,墓碑上的槐花被風雨磨得模糊。他想起那年她紅著臉遞來帕子,想起她在宜昌侯府喊“我要休了他”,想起她靠在梨樹下,雙丫髻上的紅繩被風吹得輕顫。

“值得。”他輕聲說。

風穿過梨樹,沙沙作響,像極了那年槐州的夏天,那個梳雙丫髻的小丫頭,蹲在地上,笑盈盈地問:“沈公子,你看這螞蟻搬家,像不像在走親戚?”

只是這一次,再也沒人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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