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御苑的桃花落了滿地，沾著未干的馬蹄印——皇家春獵的余韻還在坊間流轉，京中局勢卻已翻覆如潮。太子東宮的儀仗比往日多了三成護衛，武王府的門客們往各部衙門跑的頻次也密了，連茶樓里說書先生的話本，都悄悄換了“九龍奪嫡”的新篇。上至朝堂百官的朝服顏色，下至親眷女眷的珠釵樣式，都成了兩黨角力的暗號，誰也躲不過去。

皇子雖為天家血脈，龍椅上的那位卻還攥著玉璽。御書房的鎏金銅鶴香爐里，常年燃著“凝神香”，可近日常伴皇帝左右的，除了太監總管，還有侍衛親軍的統領——那是在無聲地說：誰也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歪心思。于是，先長越侯世子沈硯被推到了人前。先長越侯與當今圣上乃是竹馬之交，又曾統三軍之帥，沈硯承爵未久，既無黨羽牽絆，又有將門之后的鐵血氣，正是陛下要的那把刀。短短兩月，朝堂的朱漆大門換了三回楹聯，那些不肯在太子與武王之間擇一而從的老臣，有的被貶去了瘴氣彌漫的南疆，有的則在府中“暴病而亡”，大理寺的刑房里，血腥味三日不散。

與京中這波譎云詭不同，宜昌侯府的后院，正鬧得雞飛狗跳。侯夫人程氏摔了茶盞，碎裂聲驚飛了廊下的信鴿，鴿哨聲尖銳刺耳。

府中上下都道，侯府夫婦素來相敬如賓。晨起問安，程氏會親手為侯爺遞上漱口的青鹽；晚膳時分，侯爺也會記得她肺弱，讓廚房多燉一盅冰糖雪梨。可誰也不知，這份“相敬”底下，是程氏壓在枕下的、繡了一半的“平安符”——針腳歪歪扭扭，像她這六年的日子。

程氏名錦姒，乃是當朝戶部侍郎程叔明的嫡女。當年十里紅妝從程府抬出來時，嫁妝單子寫了三大本，其中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更是程家祖傳的物件，寶石顆顆圓潤，是母親親手為她系在妝匣最深處的，說“女兒家的嫁妝，是底氣”。可嫁入侯府六載，她的陪房嬤嬤換了三撥，貼身侍女也只剩青禾一人，更別提那始終空著的搖籃——府里的下人都暗地揣測，這便是夫婦二人嫌隙的根源。

只有程錦姒自己清楚，今日這場發作，不過是她二十一年人生里，對苦難的一次徒勞反抗。晨起理妝時，鏡里人兩頰泛著病態的潮紅，咳嗽聲壓在帕子底下，帕角已洇出淺紅。她知道，那碗每日必喝的潤肺湯，喝得越久，她的氣就越虛。可她能說什么呢？父親在戶部被人揪了錯處，雖未罷官，卻也失了勢，她在侯府，早已沒了撐腰的底氣。

這日午后，長越侯府的銀甲軍列了隊，馬蹄踏過青石板路，聲響沉悶如雷——沈硯親率部眾登門，要討的不是寒暄，是宜昌侯府在黨爭里的“分明”。

一炷香前，府外把風的家丁連滾帶爬沖進二門，褲腳沾著泥，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夫人！長、長越侯的銀甲軍……已過了街角！小的看見領頭的校尉，腰間佩刀還沾著暗紅——許是剛從哪個府邸出來……”

程錦姒正撫著胸口咳，聞言手一頓，帕子上的紅點又深了些。銀甲軍的刀，進朝臣府邸時明晃晃映著日頭，出來時便染了暗紅，快得讓人連遣人遞消息的功夫都沒有。宜昌侯素來標榜“中立”，可這黨爭漩渦里，“中立”從來都是最危險的姿態，就像暴雨里沒躲進屋檐的人，遲早要被淋成落湯雞。

“青禾，”她定了定神，聲音因咳嗽有些沙啞，“去，讓門房把府門大開。傳我的話，府中女眷除了你與我身邊這幾個，其余人等盡數退至后院，鎖好東角門，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出來。男丁們……讓管家領著，隨我到前院候著。”

她起身時，腰間的羊脂玉佩撞在裙裾上，發出細碎的響。這是要逼著侯府亮明態度了——是站太子，是站武王，還是……站在皇帝這頭，與沈硯為伍。

“侯爺呢？”程錦姒看向廊下候著的管事，“這個時辰，他該在書房看卷宗才是。”

管事縮著脖子回話：“方才、方才見侯爺往后園去了，說要去看看新栽的那叢蘭草……”

程錦姒眉尖微蹙。后園的蘭草是她去年親手栽的，早就枯了。她對青禾道：“找個伶俐的小廝，去后園尋侯爺。告訴他，長越侯親臨，今日侯府能不能保得住，全看他一句話。”

小廝剛領命跑出去，前院便傳來“咚、咚、咚”的叩門聲——不是門環輕叩，是帶著甲胄的拳頭在砸，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那扇朱漆大門砸穿。

沈硯到了。

他身著正紅色麒麟補子官袍，腰間玉帶束得緊，襯得肩背愈發挺拔。可那雙握著長刀的手，指節分明，刀刃上雖未沾血，卻泛著一層冷光，像是剛拭去什么痕跡。銀甲軍列在他身后，甲葉相撞的脆響里，能聞見淡淡的血腥氣——那是昨日吏部尚書府門前未洗盡的味道。

“宜昌侯夫人安。”沈硯的聲音不高，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溫潤，可落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字字都像淬了冰。他微微頷首，動作是合乎禮儀的，可那雙看向程錦姒的眼睛，深邃如寒潭，藏著審度。“勞煩夫人轉告宜昌侯，沈硯前來請見。”

程錦姒斂了斂裙擺，依著侯夫人的禮數福了福身，聲音平靜無波：“侯爺許是被瑣事絆住了，長越侯請稍候片刻，容我再遣人去尋。”

她垂著眼簾，沒看見沈硯的目光在她微顫的指尖停了一瞬——那雙手纖細，指節卻泛著用力過度的白。

去尋侯爺的小廝，此刻正躲在西跨院的月亮門后，渾身抖得像篩糠。這處別院原是侯爺說要修葺成書房的，去年冬天起便鎖了門，今日卻虛掩著。里頭傳來男女調笑，隱約能看見宜昌侯正摟著個穿水綠衫子的女子，親手為她簪發。那支簪子，是支赤金點翠步搖，點翠的翠羽在夕陽下泛著幽光，最底下墜著三顆鴿血紅寶石——小廝認得，那是侯夫人妝匣里的寶貝，去年生辰時還戴過。

小廝連滾帶爬折回前院，“噗通”一聲跪在程錦姒面前，舌頭都打了結：“夫、夫人……侯爺他、他在西跨院的別院……還、還有個女子……頭上、頭上戴著您的點翠步搖……”

程錦姒的臉“唰”地白了。那步搖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說“程家女兒，走到哪都不能失了體面”。她攥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帕角的紅點被指甲掐得變了形。

身側的沈硯已眸光驟冷，指尖在刀柄上輕輕摩挲：“既如此，不如同去看看？也好讓宜昌侯知道，本侯的時間，不等人。”

一行人踏著暮色往別院去，越近，里頭的笑語越清晰。那女子的聲音嬌得發膩：“侯爺，您說程氏那病秧子，真能如您說的，活不過今年秋天？她日日喝的那碗潤肺湯，您當真在里頭加了‘軟筋草’？聽說那東西喝久了，人就像抽了骨頭，連咳嗽都沒力氣呢。”

宜昌侯的聲音帶著幾分得意，混著酒氣：“不然你當她去年冬天咳得直不起身，怎么熬過來的？靠的就是那藥吊著——慢慢耗著，比一刀殺了干凈。”

“那她先前懷的那個呢？若不是我提醒您，留著個孽種，往后怎好讓我的孩兒繼承侯府？”

“早料理干凈了，”宜昌侯的聲音沉了沉，帶著狠戾，“三年前臘月初七，她咳得最兇那日，那碗安胎藥是我親手端去的，里頭加了‘落胎花’……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留著也是礙事。再說了，她那三箱子珠寶，不填進你這院子，留著給她當棺材本嗎？等她死了，這侯夫人的位置，自然是你的……”

“哐當！”

程錦姒猛地推開院門，木門撞在墻上，發出震耳的響。夕陽的余暉正落在院心，宜昌侯摟著那水綠衫子的女子坐在石凳上，女子鬢邊的點翠步搖晃得人眼疼——正是她的那支。

院中人猛地回頭，宜昌侯臉上的醉意瞬間褪了，先是驚慌，隨即涌上狠戾，可當他瞥見程錦姒身后的沈硯，以及那些按刀而立的銀甲軍時，那狠戾又硬生生壓了下去，化作一絲僵硬。那水綠衫子的女子嚇得往宜昌侯懷里縮，露出的半張臉，眼尾挑得極高，藏著幾分挑釁。

“你……你怎么來了？”宜昌侯強作鎮定，手卻下意識地把女子往身后擋。

程錦姒一步步走近，腳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咯咯響。她的臉色白得像宣紙，嘴唇卻紅得似血，目光死死盯著宜昌侯，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發顫，卻字字清晰：“宜昌侯，你方才說的話，再給我說一遍。”

宜昌侯被她看得心頭發毛，剛想斥罵，眼角余光瞥見沈硯腰間那柄泛著冷光的刀，頓時像被潑了盆冷水。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我、我沒說什么……不過是夫妻間的玩笑話。”

“玩笑？”程錦姒笑了，笑聲凄厲得像夜梟啼叫，驚得院角的烏鴉撲棱棱飛起來，“拿我的孩兒性命當玩笑？拿我的湯藥下毒當玩笑？拿我程家祖傳的物件討好賤人當玩笑？”

她抬手，指尖直指那水綠衫子的女子，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她是誰？你把她藏在這污穢之地，多久了？”

宜昌侯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沈硯站在程錦姒身側，看著她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那雙往日里總是覆著一層病氣的眸子，此刻盛滿了血淚——他早聞過程家嫡女的名聲，當年及笄禮上，她為太醫院獻過改良的潤肺方，那時的眉眼清亮得像秋水，怎么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住，悶得發疼。他握緊了腰間長刀，冷聲道：“宜昌侯，侯夫人問你話。”

那聲音里的威壓，比臘月的寒風還刺骨。宜昌侯打了個寒顫，索性破罐子破摔：“是又如何？你一個生不出兒子、娘家敗落的棄婦，留著你本就是多余！這侯府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

“多余？”程錦姒的目光像淬了冰，“我程家世代在戶部當差，父親掌管天下錢糧，從未有過半分貪墨；我程錦姒嫁你六年，為你侍奉婆母（雖早已過世），為你打理中饋，府中上下用度從未出過差錯。你就是這樣待我？宜昌侯，你狼心狗肺，連豬狗都不如！”

“你宜昌侯府當年若非靠我程家周轉，早就在先帝爺清算舊賬時敗落了！你敢說，你身上這件紫貂披風，不是用我嫁妝里的銀子買的？”

她轉向沈硯，挺直了從未如此挺拔的脊背，深深一福，動作標準得如同當年在程家學的禮儀，聲音卻清亮如鐘：“長越侯，民婦程錦姒，今日請您為證——我要休了他！”

沈硯看著她。方才在院門外，他便聽得分明，這女子看似柔弱，骨子里卻藏著程家的風骨。她此刻臉色慘白如紙，眼底卻燃著不屈的火，像極了北疆雪地里，被狂風壓彎卻不肯折斷的青松。心口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悶痛，是他斬貪官、殺亂賊時從未有過的感覺。

“休夫？”宜昌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隨即又暴怒起來，“程錦姒你瘋了！古往今來，哪有婦人休夫的道理？你娘家早已失勢，離了侯府，你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為何不能休？”沈硯上前一步，擋在程錦姒身側，赤紅的官袍在暮色里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看向宜昌侯的目光冷得像冰，“夫為妻綱，先看夫有無綱常。弒殺嫡子，是為不慈；私藏外室，是為不義；苛待發妻，甚至下毒謀害，是為不仁；貪墨嫁妝，是為不廉。似你這等不仁不義、不慈不廉之徒，留著污了宜昌侯府門楣，更辱沒了程氏清名。”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上刻“長越”二字，擲在地上，令牌與青石板相撞，發出清脆的響。銀甲軍瞬間圍了上來，甲葉摩擦聲震得人耳膜發疼：“本侯今日便作這個主。程氏與你，恩斷義絕。自此刻起，她不再是你宜昌侯府的人，她的嫁妝，你需三日之內盡數歸還，少一件，本侯便拆了你這侯府。你若敢動她分毫，便是與本侯為敵——與本侯為敵，便是與陛下為敵。”

宜昌侯看著地上的令牌，又看看沈硯身后那隊殺氣騰騰的銀甲軍，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他知道，沈硯說得出做得到。滿腔的怒火終究化作了刻骨的隱忍，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是。”

可他垂下的眼眸里，卻翻涌著陰鷙的毒光——程錦姒，你給我等著。今日之辱，我遲早要你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程錦姒迎著他怨毒的目光，只覺得壓在心頭六年的巨石轟然落地。她望著沈硯挺拔的背影，看著他赤紅官袍上被風掀起的衣角，忽然覺得，這暮春的風，似乎也沒那么冷了。青禾扶著她的胳膊，低聲道：“夫人，咱們回家吧。”

是啊，該回家了。只是這一次，她要回的，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