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透的校服被母親絮叨著塞進了洗衣機，熱水澡沖走了雨水的冰冷，卻沒能沖散林曉心頭的沉重。她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攤開的素描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昨天那張被修改過的畫——尹煜投籃的輪廓依舊清晰，只是臉上那燦爛的笑容被橡皮擦去，留下一個略顯空茫的弧度，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描畫上極淡的、帶著距離感的笑意。
這修改后的笑容，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曾經熾熱的記憶上。窗外，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她紛亂的思緒。那扇車窗倒影中沉寂疏離的側臉，頑固地盤踞在腦海里，與球場上光芒萬丈的身影、教室里溫和有禮的微笑，交織、碰撞，最終碎裂成無法拼合的陌生感。
第二天踏進教室，林曉感覺自己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她幾乎是立刻捕捉到了尹煜的存在。他坐在前排的位置，正低頭看著一本攤開的英文原版書，側臉線條沉靜。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他翻動書頁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與周圍喧鬧格格不入的專注。林曉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他身上停留。沒有心跳如鼓的慌亂，只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審視的探尋。
他看起來......一切如常。溫和，平靜，完美得無可挑剔。仿佛昨天雨中的沉寂倒影，只是她淋雨后的幻覺。
課間操的鈴聲響起，人流涌向操場。林曉排在隊伍中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高二（7）班方陣的最前列。尹煜是領操員之一。他站在高臺上，身姿挺拔如松，每一個動作都標準到位，舒展流暢，帶著一種天然的韻律感。陽光落在他揮動的手臂上，袖口處那枚小小的銀色袖扣偶爾一閃，冰冷而遙遠。他的臉上帶著公式化的、鼓勵性的微笑，面向整個操場。
林曉模仿著他的動作，目光卻貪婪地追隨著那抹身影。他抬臂的弧度，轉身時肩背的線條，跳躍落地時微微繃緊的小腿肌肉......每一個細節都像被刻刀細細雕琢過，然后深深印入她的眼底。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悄然爬上心頭。他站在那里，光芒四射，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而她，只是這數千人潮中毫不起眼的一個黑點。這巨大的落差感，比單純的暗戀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切的無力。
下午自習課，教室里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的翻書聲。林曉的數學卷子攤在面前，一道復雜的幾何題像一團亂麻，絞得她心煩意亂。她抬起頭，試圖讓混亂的思緒沉淀一下。
目光習慣性地，又落向斜前方。
尹煜沒有在做題。他側身坐著，背脊挺直，手里拿著一份看起來像是財經報紙的東西，紙張的質地和普通的新聞紙截然不同，光滑挺括。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版面上，眉頭微微蹙起，眼神里沒有看閑書時的輕松，也沒有做題時的思考，而是一種近乎凝重的專注。那神情，和他閱讀英文小說時那種純粹的沉靜截然不同。林曉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一種無形的、與這間青春期教室格格不入的沉郁氣場。
就在這時，尹煜似乎遇到了什么費解之處。他拿起放在桌角的筆——一支通體漆黑的鋼筆，筆帽頂端鑲嵌著一小粒幽暗深邃的藍寶石。他用筆尖在報紙的空白處飛快地劃拉著什么，動作帶著一種清晰的煩躁。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微卻略顯尖銳的嘶嘶聲。他猛地停筆，手指用力捏緊了筆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再睜開眼時，那抹煩躁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被強行壓平的專注，眉頭也緩緩松開。他放下筆，繼續看報，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情緒波動從未發生。
林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自動鉛筆。那短暫而真實的煩躁，像一道微小的裂縫，再次讓她窺見了那完美面具下的一角。他也會煩惱，也會感到壓力，只是那些情緒，都被他迅速地、嚴密地收斂起來，重新包裹上那層溫和有禮的外殼。
放學時，林曉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經過尹煜的座位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他的桌面。干凈整潔，沒有多余的雜物。剛才那份報紙已經被收走了。桌角只留下那支藍寶石筆帽的鋼筆，在夕陽的余暉中，幽藍的寶石折射著冰冷而昂貴的光芒，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枚無聲的烙印，提醒著她那難以逾越的距離。
她快步走出教室，將那抹幽藍的光芒甩在身后。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映在空曠的走廊地面上。她緊緊抱著懷里的書包，里面那本素描本，似乎又沉重了幾分。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穿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圣南高中圖書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舊書紙張特有的、干燥而溫暖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油墨味，靜謐得能聽到塵埃在光柱中跳舞的聲音。
林曉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一張長桌旁，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世界美術史圖冊。她指尖捻著書頁，目光卻并沒有落在那些名畫上，而是穿過幾排高高的書架縫隙，落在閱覽區靠墻的座位上。
尹煜坐在那里。
他面前攤著幾本大部頭的物理或數學競賽書，還有一沓演算紙。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幾縷黑發垂落，遮住了一小部分英挺的眉骨。陽光斜斜地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條。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筆，在草稿紙上流暢地書寫著，偶爾停下來，指尖無意識地在紙面上輕輕敲擊兩下，眉心會短暫地蹙起一個小小的川字。那是一種全神貫注的思考狀態，周身散發著一種沉靜而強大的磁場。
林曉的心跳在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她悄悄從書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頁。鉛筆握在手中，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她不再需要刻意尋找角度，目光汲取著光線落在他鼻梁上的明暗交界，捕捉他低垂眼睫下專注的眼神，描繪他思考時微微抿起的唇線。
沙沙沙......
筆尖在紙上游走，輕柔而充滿韻律。她畫他握著筆的手，指節分明，帶著一種掌控的力量感；畫他垂落的發絲，在陽光里顯得柔軟；畫他蹙眉時眉宇間那道細微的褶皺；畫他嘴角那抹因為解題豁然開朗而微微上揚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不再是公式化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轉瞬即逝的愉悅。
她畫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忘記了周遭的靜謐，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甚至忘記了隱藏自己。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個被陽光籠罩的側影，和她筆下試圖凝固這份沉靜與專注的線條。
“啪嗒。”
一聲輕微的、書本合攏的脆響在不遠處響起。
林曉猛地一驚，像被從一場美夢中驚醒。她慌亂地抬起頭，鉛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
只見尹煜已經合上了面前的書本，正有條不紊地將筆和演算紙收進一個深灰色的皮質文件夾里。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目光，只是收拾東西的動作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利落。
林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將素描本往懷里藏，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她甚至做好了被發現后落荒而逃的準備。
然而，尹煜只是站起身，拿起文件夾。他并未朝她這邊看一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閱覽室，然后轉身，邁著無聲而從容的步子，走向圖書館深處存放個人物品的寄存柜方向。
林曉僵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書架盡頭，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淹沒了剛才作畫時的悸動。她低頭看向懷里的素描本。
紙上，那個專注思考的側影已經初具神韻。陽光的明暗、眉宇間專注的微皺、嘴角那抹極淡的、真實的弧度......都被她捕捉了下來。這或許是她畫得最好的一張關于他的畫。可是，畫中人，卻連一絲余光都未曾分給角落里的她。
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畫中人微蹙的眉頭。指尖下的紙張粗糙冰涼。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細細密密地涌了上來，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在心頭。她合上素描本，將那份無人知曉的悸動和失落，連同畫紙上那抹被陽光眷顧的側影，一起鎖進了書包的最深處。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溫暖，圖書館里依舊靜謐安詳。只有角落里的少女，抱著沉重的書包，指尖殘留著畫紙的冰涼，心口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名為卑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