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毫無征兆的秋雨，在傍晚放學時分驟然落下，驅散了白晝殘留的暖意。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學樓的玻璃窗上，迅速連成一片迷蒙的水幕。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壓垮整座城市。冷風裹挾著濕氣，從敞開的教室門縫里鉆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林曉站在教學樓一層大廳的出口處，看著眼前密集的雨簾，有些發愁。早上出門時還是晴空萬里，她根本沒帶傘。周圍擠滿了同樣被困住的學生，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雨聲，嗡嗡作響。有人等來了送傘的家長，歡天喜地地沖入雨中；有人呼朋引伴，擠在一把傘下嬉笑著離開；也有人無奈地戴上帽子，抱著書包直接沖進雨幕。
“曉曉！你沒帶傘？”陳薇的聲音穿透嘈雜傳來，她手里拿著一把印著卡通圖案的折疊傘，“跟我擠擠？我先送你到校門口公交站？”
林曉剛想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大廳另一側吸引。
尹煜獨自一人站在稍遠些的廊柱旁，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大廳頂燈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出一道略顯孤寂的長影。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不再是球場上那種張揚的活力，也不是平日里溫和有禮的微笑，而是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雨水沖刷著大廳的玻璃幕墻，在他身后形成一片流動的、模糊的背景。
“薇薇，你先走吧。”林曉收回目光，對陳薇說，“我想等雨小一點……或者，我去圖書館待會兒。”她指了指樓上。一個微弱的、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念頭在心底盤旋——她想看看，他會怎么離開。
“啊？那好吧，”陳薇看了看外面絲毫沒有減弱趨勢的大雨，又看看林曉，“那你小心點，別太晚，到家給我發消息！”她撐開傘，很快融入了校門口五顏六色的傘流中。
大廳里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零星幾個沒傘的學生在徘徊張望。空氣里彌漫著濕衣服和雨水的清冷氣息。林曉找了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再次拿出素描本，卻無心落筆，只是把它放在膝頭，目光時不時地飄向尹煜的方向。
他依舊站在那里，姿勢幾乎沒變過。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線條分明的下頜。他似乎在瀏覽什么，手指偶爾滑動一下，眉宇間卻縈繞著一種淡淡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郁。那種在球場邊、在樓梯拐角處曾短暫顯露過的疲憊感，此刻在這空曠安靜的大廳里，仿佛失去了面具的遮掩，變得清晰可見。
就在這時，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到了教學樓正門前的雨幕中，穩穩停住。車身被雨水沖刷得锃亮，反射著大廳里慘白的光線，像一頭蟄伏在雨中的、沉默而昂貴的巨獸。
尹煜幾乎是立刻就抬起了頭，動作帶著一種條件反射般的迅捷。他臉上的沉郁瞬間斂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迅速抹平，重新覆蓋上那層林曉所熟悉的、溫和而平靜的面具。他將手機放回口袋，動作流暢自然。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整理一下衣領，便邁開步子，朝著那扇通向雨幕的玻璃門走去。步伐從容，脊背挺直，仿佛剛才那個倚著廊柱、眉宇間帶著沉郁的少年只是一個錯覺。
林曉的心跳莫名地加速。她看著他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股裹挾著雨絲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動了他的額發。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點立刻打濕了他的肩膀和頭發。
車門在他靠近時便自動解鎖，后座的車窗無聲地降下了一半。林曉的角度，恰好能看到車內明亮而溫暖的光線下，尹煜母親那張妝容精致、表情平靜的側臉。她似乎正在看一份文件，并沒有立刻看向車外的兒子。
尹煜走到車邊，沒有立刻上車。他微微彎下腰，對著降下的車窗，語氣恭敬而平穩地說了一句什么。雨聲太大，林曉聽不清內容。
就在他彎腰說話的那幾秒鐘，林曉的目光透過迷蒙的雨幕和半開的車窗玻璃，清晰地捕捉到了車窗上倒映出的尹煜的側臉。
車窗像一面模糊的鏡子。倒影中的他，臉上的表情與剛才在大廳里面對母親時那恭敬溫和的樣子截然不同。沒有笑容，沒有刻意的平靜。他的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神里沒有了球場上飛揚的神采，也沒有了平日里琥珀色的溫和，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那沉寂中透著一股沉重的疏離感，仿佛隔著一層無法打破的堅冰，將他與外面這個喧囂的世界、甚至與車內那個溫暖的空間，徹底隔絕開來。
那只是一閃而過的倒影，隨著他直起身的動作，車窗上的影像瞬間扭曲、消失。
尹煜拉開了另一側的車門，躬身坐了進去。車門輕輕關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車窗緩緩升起，徹底隔絕了內外的世界。黑色的轎車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平穩地駛離了濕漉漉的路面，紅色的尾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朦朧的光痕，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街道盡頭。
大廳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冰冷的空氣包裹著林曉。她抱著膝上的素描本，指尖冰涼。剛才車窗倒影里那張沉寂而疏離的側臉，像一枚冰冷的印章，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低頭，翻開了素描本。指尖在書包夾層里摸索到一塊小小的橡皮。她找到昨天畫的那張尹煜投籃的草稿——那個陽光飛揚的身影。她拿起橡皮，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擦去了畫中人臉上那過于燦爛的笑容。鉛筆的痕跡變淡、模糊，最終消失，只留下一個略顯空茫的輪廓。然后，她拿起鉛筆，在那輪廓的嘴角處，重新輕輕地、輕輕地描畫。不再是記憶里耀眼的大笑，也不是平日禮貌溫和的弧度，而是一種極淡的、近乎于無的笑意，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距離感。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她看著畫紙上那個被修改過的、笑容淺淡的側影，又想起車窗倒影中那張沉寂的臉。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她。那個在球場上光芒萬丈、在教室里溫和有禮的尹煜，和車窗倒影中那個沉寂疏離的尹煜，哪一個才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也都不完整？
她慢慢合上素描本，將它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帶著溫度的東西。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屋頂和地面，像無數冰冷的鼓點。她站起身，走到大廳門口。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滂沱。
深吸了一口帶著濕冷水汽的空氣，林曉將書包頂在頭上，咬了咬牙，一頭沖進了冰冷的雨幕之中。密集的雨點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和校服外套，冰冷刺骨。她低著頭，在積水的路面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只想快點逃離這個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終于到了家門口。老舊的居民樓樓道里彌漫著熟悉的、帶著點潮氣的味道。她掏出鑰匙，手因為冷和用力而微微發抖。
門開了，溫暖的光線和飯菜的香氣涌了出來。
“曉曉？淋成這樣！快進來！”父親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關切和心疼，“怎么沒帶傘？趕緊去換衣服，別感冒了！”
林曉站在門口玄關，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冰涼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地板上。父親關切的話語像一股暖流，瞬間融化了被雨水浸透的寒意，也沖開了她心頭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迷茫。一股強烈的委屈和后知后覺的酸楚毫無預兆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間發熱。
她連忙低下頭，掩飾住翻涌的情緒，把懷里緊緊抱著的、同樣被雨水打濕了邊緣的素描本，快速地塞進書包最里層。
“嗯，沒事。”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上一點輕松的語調，一邊彎腰換鞋，一邊含糊地回答，“放學時突然下的......忘帶傘了。學校......挺好的。”
“挺好的”三個字說出口，輕飄飄的，卻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落回她自己心底。她換好鞋，濕透的校服外套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但更深的冷意，卻來自那本藏在書包深處、被修改過的素描，和那個消失在雨幕中、仿佛從未真實存在過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