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聲像救贖的鐘聲，敲散了教室里緊繃了一天的空氣。桌椅板凳的摩擦聲、書包拉鏈的嘩啦聲、少年少女迫不及待的談笑聲瞬間涌起，匯成一片嘈雜的潮水。林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頸微微放松下來。數學課最后那道復雜的幾何證明題還在她腦中盤旋，像一團糾纏的毛線。

她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前方的座位。

尹煜已經收拾妥當。他背上一個設計簡約、看不出品牌卻質感極佳的深色背包，動作利落。幾個男生圍著他，似乎在約周末打球。他微微側著頭聽著，臉上是林曉熟悉的、溫和有禮的微笑，偶爾點頭回應，姿態從容。陽光透過窗戶，給他挺拔的身形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走啦曉曉！發什么呆！”陳薇風風火火地拍了下她的桌子，書包已經甩在肩上，“快點快點，小賣部新到的草莓酸奶去晚了就沒了！”

“哦…好?！绷謺曰剡^神，連忙把最后兩本書塞進書包，拉上拉鏈。眼角余光里，尹煜和那幾個男生已經說笑著走出了教室后門。

“我跟你說，今天物理課老劉講的加速度分解，我簡直像聽天書......”陳薇挽著林曉的胳膊，一路嘰嘰喳喳地吐槽著，腳步輕快。

林曉心不在焉地應著，思緒還停留在尹煜離開教室時那個被陽光勾勒的側影上。那流暢的肩頸線條，專注傾聽時微垂的眼睫，還有唇邊那抹溫和的笑意......像一幅自動在腦海里鋪展開的畫卷。

“薇薇，”走到教學樓通往操場的岔路口，林曉停下腳步，輕輕抽回自己的手臂，“你先去吧，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要去趟圖書館還本書，很快?！彼噶酥噶硪粋€方向，語氣盡量顯得自然。

陳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圖書館？這個點人肯定多??！好吧好吧，那你快點，我先去搶酸奶，給你留一瓶！”她揮揮手，轉身跑向小賣部的方向。

看著陳薇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林曉松了口氣。她并沒有走向圖書館，而是腳步一轉，踏上了操場旁邊那條相對僻靜的鵝卵石小徑。小徑兩旁是高大的香樟樹，枝葉交錯，篩下細碎的光斑，在地上跳躍?？諝饫锔又嗖莺湍嗤帘粫衽蟮臍庀?，喧鬧的人聲被茂密的枝葉過濾，變得遙遠而模糊。

她在小徑深處一張被樹蔭籠罩的木制長椅上坐下。這里安靜，視野也好，能遠遠望見籃球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雖然有點遠，但勝在無人打擾。她拉開書包拉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厚實的牛皮紙封面素描本。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指尖，帶來一種奇異的安撫感。

翻開本子，扉頁上是父親蒼勁的字跡：“曉曉，用你的眼睛，去捕捉世界。”她快速翻過前面畫著校園一角、靜物、甚至陳薇搞怪表情的紙張，停在最新一頁——一片空白。

她抬頭，目光穿過樹蔭的縫隙，投向遠處籃球場的方向。那里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三對三。尹煜的身影在其中異常醒目。他穿著簡單的白色運動T恤，深色運動短褲，露出手臂和小腿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一個靈巧的變向晃過防守者，起跳，手腕柔和地一撥，籃球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空心入網！場邊立刻響起零星的叫好聲。他落地，臉上帶著運動后特有的、真實而充滿活力的笑容，和隊友擊掌慶祝。那笑容比平時在教室里看到的更加耀眼，少了幾分刻意的溫和，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恣意張揚。

林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低下頭，右手緊緊握住鉛筆，筆尖迫不及待地落在雪白的紙頁上。沙沙沙......鉛筆摩擦紙張的聲音輕柔而富有節奏，像她此刻加速的心跳。線條飛快地在紙上延伸、交錯、成形。她捕捉著那個跳躍的身影，專注的眼神，起跳時繃緊的腿部肌肉線條，投籃瞬間手臂舒展的弧度……她畫得很快，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要把這鮮活生動的瞬間牢牢刻印在紙上，刻印在心里。

時間在筆尖的滑動中悄然流逝。畫紙上，尹煜躍起投籃的動態輪廓已經清晰可見，眉眼間的神采正待細細勾勒。

“哇喔！”一聲刻意拖長的、帶著促狹笑意的驚呼毫無預兆地在林曉耳邊炸響！

林曉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鉛筆在畫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刺眼的斜線，正好劃過“尹煜”的臉頰。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合上素描本，緊緊抱在胸前，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臉頰瞬間燒得滾燙，連耳根都熱得發疼。

陳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來了，手里舉著兩盒草莓酸奶，正彎著腰，一臉壞笑地湊在她旁邊，顯然已經偷看了好一會兒！剛才的驚呼就是她發出的。

“林曉同學！”陳薇直起身，叉著腰，故意板著臉，眼睛里卻閃爍著八卦的光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你躲在這里鬼鬼祟祟地畫誰呢？嗯？”她拖長了尾音，眼神瞟向林曉死死護在胸口的素描本，“嘖嘖嘖，那專注的小眼神兒，那起跳的姿勢......畫得可真像啊！”

“沒……沒誰！”林曉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下意識地把素描本抱得更緊，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壘，“就......就隨便畫畫！”

“隨便畫畫？”陳薇夸張地挑眉，湊得更近，壓低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畫尹煜能叫‘隨便畫畫’？林曉，你完了！你這癥狀多久了？從開學那天走廊里那一扶開始的？還是更早？老實交代！”她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撞林曉，“眼光不錯嘛！不過......”她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帶著點認真，“那可是尹煜誒，多少雙眼睛盯著呢。你看那個蘇晴，恨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他旁邊。你這小透明，打算怎么辦？”

陳薇的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林曉臉上的熱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清醒和窘迫。她像被戳破了心事的蝸牛，只想縮進自己的殼里。她低著頭，手指用力地摳著素描本粗糙的封面，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彼穆曇艏毴粑脜?，帶著明顯的逃避，“我......我就畫著玩的。”她猛地站起身，把素描本胡亂塞進書包，拉鏈拉得飛快，發出刺耳的聲響，“酸奶......謝謝。我先回家了?！闭f完，她幾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陳薇了然又帶著點擔憂的眼神，更不敢再望向遠處那個讓她心跳加速的身影。

她沿著小徑快步走著，書包沉甸甸地壓在肩上，里面那個藏著秘密的本子像一塊滾燙的烙鐵。陳薇的話在她耳邊反復回響：“多少雙眼睛盯著呢......你這小透明......”一種混合著自卑、羞赧和巨大無措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鵝卵石路面上。

就在她即將走出小徑，匯入主路的人流時，身后籃球場的方向似乎傳來一陣更大的喧嘩，夾雜著幾聲女生的尖叫。林曉腳步一頓，鬼使神差地，她回過頭去。

隔著遙遠的距離，她看見尹煜似乎是剛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搶斷，正運著球快速推進。夕陽的金輝落在他汗濕的額發和專注的側臉上。然而，就在他準備起跳上籃的瞬間，腳步不知為何踉蹌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了塑膠場地上！

“啊！”林曉的心猛地揪緊，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場邊瞬間圍過去幾個人。只見尹煜在隊友的攙扶下很快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對著周圍關切的人群擺了擺手，臉上重新掛起那副溫和的、表示“我沒事”的笑容，甚至活動了一下腳踝以示無恙。人群的緊張氣氛似乎緩和下來。

他拒絕了隊友繼續攙扶的好意，獨自一瘸一拐地走向場邊放背包和礦泉水的地方。就在他彎腰拿起礦泉水瓶，仰頭灌水的短暫幾秒鐘，背對著所有人的方向時，林曉清晰地看到，他臉上那溫和的笑容消失了。他擰著眉，嘴角微微下撇，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晰的痛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那神情轉瞬即逝，快得像林曉的錯覺。擰開瓶蓋，清涼的水流滑過喉間，幾秒鐘后，當他放下水瓶，重新直起身面對走過來的隊友時，那完美的、溫和的、陽光般的笑容，已經嚴絲合縫地回到了他的臉上，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痛苦和煩躁從未存在過。

林曉怔怔地站在原地，夕陽的余暉落在她眼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她看著尹煜被隊友簇擁著離開球場，背影依舊挺拔，只是腳步帶著不易察覺的微跛。那短暫摘下面具的真實瞬間，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她心中剛剛因畫筆而升騰起的朦朧暖意。

她默默轉過身，匯入放學的人流。懷里書包中的素描本，似乎比剛才更加沉重了。那道因驚嚇而劃破畫面的鉛筆痕，像一道丑陋的傷疤，也像一種無情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