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7）班的教室彌漫著新學期的喧囂與塵埃落定后的松弛。空氣里浮動著新書油墨的味道、課桌椅的木頭氣息，還有少年人身上散發的蓬勃熱氣。林曉和陳薇在靠窗偏后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林曉剛把沉重的書包塞進桌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

尹煜的座位在教室中軸線偏右的前排，一個得天獨厚、視野開闊的位置。他正被幾個同學圍著，似乎是在討論剛結束的暑期籃球聯賽。他微微側身坐著，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姿態放松卻依舊挺拔。陽光穿過窗戶，落在他線條清晰的下頜線上，勾勒出溫和的弧度。他聽著同伴說話，偶爾點頭，唇邊始終掛著那抹林曉已有些熟悉的、禮貌而疏離的微笑。

“看到沒，蘇晴也湊過去了。”陳薇湊到林曉耳邊，用氣聲說，朝尹煜座位那邊努努嘴。那個開學時和尹煜打過招呼的漂亮女生，此刻正站在尹煜桌邊，微微傾著身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燦爛笑容，似乎在分享什么有趣的事情。尹煜抬起頭，對她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得很通透，回應得體，卻看不出更多情緒。

林曉的心像被細小的刺扎了一下，不疼，卻有種悶悶的酸脹感。她收回目光，低頭假裝整理桌斗里那本厚厚的素描本。粗糙的牛皮紙封面磨蹭著指尖，帶來一種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慰藉。這是去年生日父親送給她的，扉頁上還有父親用鋼筆寫下的字：“曉曉，用你的眼睛，去捕捉世界。”

班主任老楊——一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教師——大步流星走上講臺，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他言簡意賅地強調了新學年的紀律和目標，然后宣布了第一件重要任務：“開學大掃除！為了營造良好的學習環境，人人有責！勞動委員安排一下！”

勞動委員是個爽快的女生，立刻拿起花名冊開始分配區域。掃地的、擦窗的、拖地的......任務有條不紊地派下去。

“林曉，尹煜，”勞動委員抬起頭，“你們兩個負責把后面儲物間里上學期清出來的那幾箱舊資料搬到一樓教材回收處，有點重，互相搭把手。”

林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高高懸起。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尹煜的方向。他也恰好看了過來，隔著幾排座位和喧鬧的人群，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只是禮貌性地朝她微微頷首。

“好的。”尹煜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平靜溫和，聽不出情緒。

“嗯。”林曉只來得及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臉頰又開始隱隱發燙。她趕緊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素描本粗糙的邊緣。

儲物間在后門旁邊，光線有些昏暗，堆滿了蒙塵的體育器材和雜物。角落里果然摞著三個沉甸甸的紙箱，里面塞滿了過期的練習冊和試卷。

尹煜動作很快，已經彎下腰，雙手穩穩地扣住最上面一個紙箱的兩側。他的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流暢感，深藍色的制服外套隨著動作勾勒出少年人寬闊而富有力量的肩背線條。

“我來吧。”林曉連忙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搬另一個箱子。

“沒關系，這個我來。”尹煜的聲音從箱子后面傳來，帶著一點搬運重物時特有的氣息不穩，卻依舊溫和，“麻煩你幫我開一下門就好，謝謝。”

“哦，好。”林曉縮回手，心里泛起一絲微妙的失落，夾雜著一點如釋重負。她快步走到門邊，拉開了有些沉重的門板。

尹煜抱著那個幾乎遮住他上半身的沉重紙箱，步伐穩健地走了出去。林曉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目光落在他微微用力的手臂線條上，心頭那點失落感似乎被沖淡了一些，又被一種更深的距離感取代——他連搬重物這樣的小事，都習慣于自己承擔，禮貌地拒絕幫助，也拒絕著可能的靠近。

下樓梯時，尹煜走得很穩。林曉抱著一個明顯輕了許多的箱子跟在后面，幾乎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只有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在安靜的樓道里回響。陽光透過樓梯間的窗戶，在臺階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塊。

“同學，小心腳下。”尹煜的聲音忽然從前面傳來，很溫和，帶著提醒的意味。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林曉腳下有些濕滑的瓷磚轉角。

“嗯，謝謝。”林曉小聲應道，心頭又是一陣悸動。他看到了，他注意到了。哪怕只是一個出于教養的提醒。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箱子摩擦衣料發出的細微聲響和腳步聲。走到一樓拐角時，尹煜口袋里的手機似乎震動了一下。他腳步未停，只是騰出一只手，動作極其自然地拿出手機，飛快地瞥了一眼屏幕。林曉無意間瞥見，那并非市面上常見的款式，黑色的機身線條冷硬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標識，屏幕邊緣極窄。

他只看了一眼，甚至沒有解鎖屏幕，臉上那溫和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疲憊。他迅速將手機放回口袋，抱著箱子的手臂肌肉線條繃緊了些，仿佛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重量。那一閃而過的情緒，快得像林曉的錯覺。他依舊是那個溫和有禮、似乎永不疲倦的尹煜。

終于走到一樓大廳。教材回收處的大鐵箱敞著口，像個沉默的巨獸。尹煜將懷里的箱子穩穩放下，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晃動。他轉過身，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林曉懷里那個明顯輕得多的箱子。

“給我吧。”

“啊？謝謝......”林曉有些局促地松手。兩人的指尖在紙箱邊緣短暫地、幾乎不算觸碰地掠過。林曉卻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猛地縮回手。

尹煜似乎并未察覺，輕松地將第二個箱子也放入了回收箱。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良好的習慣。

“辛苦了，同學。”他看向林曉，琥珀色的眼睛在略顯昏暗的大廳里顯得很溫和，嘴角又揚起那抹標志性的微笑。

“不辛苦。”林曉搖搖頭，聲音依舊很輕。她看著他的笑容，陽光、禮貌、無可挑剔。可就在剛才樓梯拐角，他低頭看手機時那轉瞬即逝的疲憊感，卻像一枚細小的針，刺破了這完美笑容的表象，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孔洞，讓她窺見了一點點面具之下的真實。

他轉身離開，步伐依舊從容，朝著教學樓的方向。林曉站在原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融入大廳入口處的光亮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剛才那幾乎不算觸碰的接觸帶來的悸動尚未完全平息，心口卻像堵著一團濕棉花。她用力握了握拳，指甲嵌進掌心，帶來一點清晰的刺痛。

那句“同學”，禮貌而清晰，像一道無形的界限，無聲地橫亙在他們之間。陽光就在前面，她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站在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