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先生前,我是客棧閣樓里人人口中的“小啞巴”。身形薄似竹枝,皮肉白得透光,頂一頭天生淺褐卷發,些微口吃坐實名號。眾人照應我這“招牌”,客商常慕名來瞧稀奇。名聲漸傳,街巷皆知有此號。我不似師兄弟接客,只賣薄技謀生;病弱身板受不住重活,兒時落下的哮喘,咳起來如破風箱抽響,難止難歇。
每日里,“貴客”尋鮮不少。我蜷在逼仄陰暗的“閨房”,恰似籠中困獸,任人觀玩。依令做出羞態,惹得哄堂笑起,便有銀洋叮當擲來。偶有失手,冷硬砸身,青紫立現。我無怨強過街頭餓殍,寒夜乞兒。這副白凈皮囊,終是養父的籌碼。那賭棍酒鬼輸光銅板,將我押上賭桌。伙計巧言哄騙,說是吃頓好的。腹中長饑的人,怎會多想?被領進烏煙瘴氣的賭窟,東家見我眼亮,扯過養父嘀咕。周遭賭徒目光黏膩,如暗夜豺狼覬覦羔羊。昏沉間,被東家箍住腦袋扛上肩。掙扎時,似覺暗處道視線投來,許是養父?那年六歲,記憶早糊成混沌。
至今,我仍是供人賞玩的“玩意兒”,脆如薄胎瓷瓶。直到先生出現。他似書卷里走出的教書人,是我泥沼中唯一的光,端方溫雅。他每來,便包下時辰。陋室油燈如豆,攤開磨毛的《千字文》,指尖點墨,聲緩如溪:“天地玄黃……此乃‘人’字,一撇一捺,頂天立地。”我屏息跟念,笨拙唇舌捕那陌生音節。他從不催促,只在我念對時,眼底漾開些笑意,如初雪消融,暖透心底。他待我,非狎玩,非猴戲,是真真切切將泥淖里的我,當作個頂天立地的“人”。唯有燈下此刻,我才覺胸腔里跳著的,是顆活人的心。
他為何來?我不知。卻甘愿將這顆心交付,不為脅迫,是心之所向。在他身側,恍惚見模糊影子,父?兄?難辨清。這幾日他不來,心便空落,如他書中“空心人”。我守窗欞,看日影爬墻,將每陣樓梯響錯聽作他的足音。門扉每開,人影涌入,心便緊,旋即沉入失望。妄念于空寂中瘋長:若隨他遠走,海角荒崖亦甘。念起即覺癲狂,更懼此癡念污他衣角。
渾噩度日,客影憧憧皆模糊。這日門軸吱呀,那身影終現,攜一身清冽,似自隔世而來。他近前,目光溫煦,伸手輕攬我肩。可那觸碰落下的剎那,積攢的卑微、妄念的羞恥、浸透魂靈的污濁,毒藤般驟然絞緊心臟!我如遭烙鐵,猛掙開,踉蹌后退。一股銳利羞恥灼穿肺腑,此身縱未出賣,魂魄早于泥淖浸透骯臟,怎配承他潔凈溫暖的觸碰?先生手掌頓在半空,旋即仍溫柔按在我微顫的背脊,溫聲道:“莫怕……”可這遲來的珍視,撞上深植骨髓的自我厭棄,悲慟如洪決堤,再難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