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就向挖墓人交代過,這塊地是不要他的。
臉上的笑意,竟一路蜿蜒,固執地攀附到風燭殘年。臉皮深深皺縮成團,唯有目光依舊炯然,像深藏的星子,在暮靄里固執地亮。我推他坐在輪椅上,穿行于疏疏落落的樹影間,光斑碎地。
輪椅吱呀輕響,他忽然抬起枯枝般的手臂,指向田野深處。風無聲掠來,掀動他額前幾縷稀疏的銀發。干瘦的胳膊在寬大袖管里微微繃緊,仿佛里面塞著某種無形之物種沉淀歲月、稠得化不開的安寧。
后來,輪椅便停在那。他臉上凝固那副祥和的笑容,近乎皮笑肉不笑,但這已無關緊要。家人圍攏,愁云籠罩,為安葬之地犯難。那刻,田野的風似乎帶舊日的氣息拂過我的思緒,我猛地憶起他方才那固執的指,還有他曾不經意間提起的往事,他年輕時,常在田野盡頭自己挖的淺坑里消磨時光。
那坑,是他獨有的避風港。記得他說過,夏日的午后,他總愛抱本書躺進去。坑壁的泥土微涼,散發濕潤的、近乎甜腥的氣息,頭頂是遼闊無垠的藍天,偶爾掠過飛鳥的剪影。陽光被坑沿切割,只溫柔地灑落角。他就那么躺,書頁在指間沙沙作響,眼神是少年人特有的專注與散漫交織。有時,書滑落胸前,他便枕大地沉沉睡去,那方寸之地,便是隔絕塵囂、擁抱世界的安穩搖籃。他對那坑,有種近乎隱秘的眷戀,那是大地為他預留的、只屬于他一人的小凹痕。
我們循他指引的方向尋去,果然在荒草蔓生處,發現被歲月磨蝕得與田野融為體的墓坑。坑壁已不甚分明,底部積些枯葉和浮土。家人默然,合力將他抬進棺木。棺槨沉重,我們費力地將其挪入坑中,試圖安置妥帖。這時才真切地看見那坑,終究還是顯得局促。許是他當年挖得隨意,又或是歲月侵蝕,更或是他躺下時還是舒展的青年骨架,如今這承載漫長一生風霜的軀體歸來,竟顯得有些委屈。
我們將坑沿又費力地拓寬些,小心翼翼將他放下去。泥土簌簌落下,覆蓋上那副凝固祥和笑意的面容。那坑,終究還是小些。然而,他終究是躺回自己選定的、那片他曾枕書而眠、擁抱過無數個安詳午后與沉夢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