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經閣內忽然靜得出奇，連窗外的竹濤聲都仿佛遠去。方格陷入沉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串。

“佛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緣覺輕聲道，“境隨心轉，有容乃大。“

“可我明明改變了那些事，為什么回來后發現一切都沒變？“方格忍不住追問。

緣覺端坐如松，嘴角的弧度沒有改變：“何人又能真正改變過去呢。“

這時，方格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可我明明就是不想要轉彎～“

方格尷尬地掏出手機，是個陌生號碼。她掛斷后對方又立刻打來。

“抱歉。“方格向緣覺投去歉意的眼神。

緣覺點頭：“希望施主早日找到答案。“

走出藏經閣，那個號碼第三次打來。方格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的，是白旭陽熟悉的聲音：“你在哪？我找了你半天。“

兩人在大殿前重逢時，夕陽已經為飛檐鍍上金邊。方格知道電話肯定是姜悅涵給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最后還是方格先開口：“你剛才去哪了？“

“就……隨便拜了拜。“白旭陽摸了摸鼻子，目光游移，“你呢，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就是和一位小師傅聊了會兒。“方格望向遠處搖曳的經幡，突然問道，“白旭陽，你……有什么遺憾嗎？“

白旭陽怔了怔，夕陽將他的側臉染成溫暖的橘色：“誰的人生會沒有遺憾呢？“他轉頭看向方格，眼神溫柔而復雜。

暮鼓聲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檐下一群白鴿。方格躲過白旭陽的眼神，沒有回答，走在前面。

從寺廟出來后，兩人沿著古鎮的石板路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將青瓦白墻染成溫暖的橘色，街邊的小攤陸續亮起燈籠，暖黃的光暈在暮色中暈開，像是給整個古鎮蒙上一層柔和的濾鏡。

白旭陽走在方格身側，時不時側頭看她一眼，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們路過一家糖畫攤，老板正用金黃的糖漿勾勒出一只可愛的兔子。白旭陽停下腳步，掏錢買了一只，遞給方格。

“嘗嘗？“他聲音很輕，帶著點哄人的意味。

方格怔了怔，接過糖畫。甜香在唇齒間化開，她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在聯歡會上接過他遞來的大白兔奶糖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要忘記現實——忘記白旭陽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忘記他們之間錯過的十年。

街邊的燈籠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是真的親密無間。直到白旭陽抬手替她拂開被風吹亂的發絲，戒指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方格才猛然回神。她下意識退后半步，糖畫的甜味突然變得有些發苦。

“怎么了？“白旭陽察覺到她的異樣，微微皺眉。

“沒什么，“方格勉強笑了笑，“時間不早了，要不……“

“那我送你回去。“

方格點了點頭，但是這一次，她想回那個家人在的家。

車窗外，夜色如墨，鄉間小路顛簸不平，車燈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光。方格靠在副駕駛座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珠串，耳邊還回蕩著剛剛路上李紅梅電話里支支吾吾的聲音——

“媽，家里到底在干嘛？“方格皺眉，電話那頭傳來“叮叮咣咣“的敲擊聲，像是有人在拆墻。

“沒、沒啥！“李紅梅的聲音忽遠忽近，背景音里還夾雜著方志雄低沉的指揮，“那啥，你要回來嗎，我和你外公講了，你今天要是回來的話，可以先去那里……“

電話突然掛斷，方格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白旭陽。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車窗邊，指節修長，無名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泛著冷光。

“要不……去我家？“白旭陽側頭看她，語氣試探，“就是姜悅涵家。“

方格搖頭，指尖微微收緊：“不了。“她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現在不合適。“

白旭陽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沒再堅持。

白旭陽就這樣帶方格回了三爺家，車子緩緩駛入村口，輪胎碾過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遠處，一盞昏黃的燈在夜色中搖曳，三爺筆直地站在院門口，頭上綁著礦工用的老式頭燈，見車子走近了，才把頭燈拿下來，握在手里。

“哎喲，可算到了！“三爺快步迎上來，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車門，“再不來，老頭子我都要睡著了！“

方格剛下車，就被三爺一把拉住手腕：“餓不餓？鍋里還溫著雞架，我給你拿倆？“

“外公，不用了……“方格剛要拒絕，身后傳來車門關閉的聲音。

三爺瞇起眼，目光越過她，落在白旭陽身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這位是？“

“朋友。“方格搶先回答，語氣生硬。

白旭陽卻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外公好，我是白旭陽。“

三爺的眉毛高高揚起，嘴角咧開，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哦——白家小子！“他拍了拍白旭陽的肩，力道大得讓男人微微晃了一下，“不錯不錯，長得還是精神！“

三爺轉身去廚房端醪糟時，方格瞥見灶臺上的玻璃罐——里面裝著琥珀色的濃稠液體，標簽是外文，瓶身沾著幾根干枯的桂花。她認得這是蜂蜜，卻沒見過三爺買過，剛要問，就被老人中氣十足的吆喝打斷：“嘗嘗！加了新釀的桂花蜜！“

方格耳根發熱，拽了拽三爺的袖子：

“外公！他待會兒就走……“

“走？“三爺瞪眼，拿著燈的手甩了甩，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這大晚上的，山路不好走，出了事咋辦？“他不由分說地抓住白旭陽的手腕，“住下！又不是沒地方住！“

白旭陽看了方格一眼，眼底帶著笑意，卻故作猶豫：“這……會不會不方便？“

“方便！怎么不方便！“三爺中氣十足，拽著他就往屋里走，“你喊我一聲外公，我們就是一家人！“

方格站在原地，夜風吹起她的發絲，看著白旭陽被三爺半拖半拉地拽進院子，男人還回頭沖她眨了眨眼，嘴角噙著得逞的笑。她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夜空，星星稀疏，卻格外明亮。“……真是夠了。“她低聲嘟囔，卻忍不住彎了嘴角。

農村的夜像浸在墨里，蛐蛐聲織成細密的網，偶爾被鴨群的撲騰聲扯破一道口子。白旭陽仰面躺在老式木床上，月光透過紗窗，在他胸口投下斑駁的光影。

下午在寺廟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他熟門熟路地繞過大雄寶殿，連門檻上第幾塊磚有裂痕都記得清楚。藏經閣的木門“吱呀“一聲，驚起梁上兩只灰鴿。緣覺正踮腳整理經卷，僧袍下擺沾著陳年的香灰。

“小和尚！“白旭陽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你說她是不是……“

經書頁緣擦過緣覺的手指，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小和尚嘴角噙著笑，眉眼還和十年前一般清秀，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細紋。他念了段《金剛經》，聲音輕得像在哼童謠。

“又來了，“白旭陽抓了抓頭發，“每次問你正經事就念經。“他故意比畫了下兩人的身高，“奇怪，你怎么十年都不長個？“

窗外傳來知了聲，混著遠處僧人掃落葉的聲響。白旭陽從供桌上順了個蘋果，在袈裟上擦了擦：“那串珠子和當年司徒給我的一模一樣……可惜就是我弄丟了……“

緣覺突然停下動作。經卷的陰影投在他臉上，讓那抹笑意顯得更深。“施主，“他開口時，梁上的鴿子突然撲棱棱飛走，“你今日尋的果，何不是十年前種下的因？“

“司徒施主可就只做了一串。“

白旭陽咬蘋果的動作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