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著梔子花香，撲在《浮城往事》劇組的紅色拱門上，把“開機大吉”四個字吹得輕輕晃。溫阮站在演員席的第三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劇本封皮——那是本翻得邊角發毛的打印稿，扉頁上有她去年冬天寫的批注：“沈曼的眼淚該是冷的，像結了薄冰的江。”

“阮阮，發什么呆？”宋晚用胳膊肘輕輕撞她，“導演要講話了。”

溫阮回神，順著宋晚的目光往前看。導演周明遠正站在供桌旁，手里捏著香，笑著說場面話：“感謝各位主創，尤其要謝顧氏集團的顧總，肯給我們這小項目投錢……”

“顧總”兩個字像根細針，猝不及防扎進溫阮耳里。她睫毛顫了顫，沒抬頭，視線落在自己的帆布鞋上——鞋邊沾著點今早從出租屋出來時蹭的泥，她昨天剛洗過，沒洗干凈。

宋晚卻在這時低罵了句：“真是他。”

溫阮的指尖猛地收緊，劇本邊緣被掐出道淺痕。她終于忍不住，借著整理鬢發的動作，極快地抬了次眼。

不遠處的主賓席旁，站著個穿深灰西裝的男人。

身形是熟悉的。肩背挺得很直，哪怕只是隨意站著，也透著股不容錯辨的氣場。陽光落在他發梢，染了點淺金，卻沒沖淡他眉宇間那點沉。他正聽周明遠說話，側臉線條冷硬，下頜線繃得緊，是她記了七年的樣子，又好像哪里不一樣了——比從前清瘦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像是許久沒睡好。

顧晏辰。

這三個字在舌尖滾了圈，又被溫阮硬生生咽了回去，帶出點微澀的麻。

七年了。

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民政局門口。那天也是晴天，風比今天烈，刮得她眼睛疼。他站在三步外，手里捏著本墨綠色的離婚證，指尖泛白，卻沒看她，只說：“溫阮，以后別再聯系了。”

聲音冷得像冰，和此刻周明遠口中“大方”“支持”的形容，判若兩人。

“……顧總要不要來講兩句？”周明遠的聲音拉回她的神。

顧晏辰往前站了半步。他沒拿話筒，聲音透過風傳過來，不高，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里：“我不懂拍戲，只盼周導和各位演員，把故事拍好。”

簡單的一句話，沒多余的情緒。可溫阮偏偏聽出了點刻意的疏離——他的目光掃過演員席時，在她身上頓了半秒，快得像錯覺，隨即就移開了，仿佛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也是，她現在本就是。

溫阮低下頭，把臉埋在劇本后面。她演的沈曼是女三號，民國背景里的小家碧玉，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最后死在亂槍里。戲份不多，卻是她從三個試鏡者里搶來的——宋晚說“這是你離婚后接到的第一個正劇角色，得抓住”，她抓得很緊，連試鏡時穿的旗袍，都是自己找老裁縫改的。

只是沒想到，投資方會是顧晏辰。

開機儀式的流程走得快。拜過供桌，切過蛋糕，媒體涌上來拍照，鎂光燈噼里啪啦響。溫阮不愛湊這種熱鬧，拉著宋晚想往后臺躲，卻被周明遠喊住：“溫阮，過來。”

她腳步一頓，心里咯噔一下。

周明遠正拉著顧晏辰說話，見她過來，笑著介紹：“顧總，這是溫阮，演沈曼的。小姑娘靈氣得很，試鏡時一條就過了。”

溫阮被迫停下腳步，抬頭時，正好對上顧晏辰的視線。

他的眼睛很深，瞳仁是墨色的，像她小時候住的老巷里那口井。七年前，這雙眼睛看她時，總帶著點笑，哪怕她笨手笨腳把粥熬糊了，他也只會無奈地揉她頭發，說“下次我來”。可現在，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禮貌的疏離，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顧總。”溫阮先開了口，聲音比她預想中穩，只是指尖還在抖。她微微頷首，算打了招呼。

顧晏辰“嗯”了一聲，沒多話，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劇本上，掃了眼封皮，又移開：“周導選的人，定沒錯。”

客套得像在說公事。

宋晚在旁邊冷笑了聲，沒忍住：“顧總日理萬機，還關心我們這種小演員的選角？”

顧晏辰的目光轉向宋晚，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他認得宋晚，當年溫阮的大學室友，也是唯一一個敢指著他鼻子罵“沒良心”的人。

“宋經紀人。”他語氣淡了些，“顧氏投了錢，自然要關心項目。”

“關心項目就好。”宋晚把溫阮往身后拉了拉，笑得客氣，“我們阮阮會好好拍戲，就不勞顧總費心了。”

說完，拉著溫阮就走。

溫阮被她拽得踉蹌了下，回頭時，正看見顧晏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這一次，他沒移開，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晃，快得抓不住。她心頭一跳，慌忙轉回來，心跳得像擂鼓。

“你看他干什么？”宋晚低聲罵她，“忘了當年他怎么對你的？”

“沒忘。”溫阮小聲說。

怎么會忘。離婚后那半年，她住在月租八百的頂樓隔間，冬天漏風，夏天漏雨。接不到戲，銀行卡里只剩三百塊，宋晚把自己的積蓄全給了她，罵她“傻”，說“顧晏辰那種人，早該忘了”。她也想忘，可夜里做夢，總夢見他站在民政局門口，背對著她，風把他的襯衫吹得鼓起來，像只快要飛走的鳥。

“沒忘就好。”宋晚拍了拍她的背，“這圈子勢利，他現在是顧氏總裁，我們惹不起，但躲得起。好好拍你的戲，拍完就走，別跟他有牽扯。”

溫阮點頭，把劇本攥得更緊了。

劇組的臨時化妝間設在舊廠房的二樓，逼仄，卻還算干凈。溫阮剛坐下，化妝師就拿著粉撲過來：“溫老師，先試個妝吧？周導說想看看沈曼的初妝效果。”

她應了聲“好”，閉上眼。冰涼的粉撲貼在臉上，化妝師的手指輕輕捏著她的下巴調整角度，她卻走神了——剛才顧晏辰看她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她看錯了嗎？

“溫老師，您睫毛真長。”化妝師笑著夸了句，“不用貼假睫毛都夠了。”

溫阮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試妝試了快一個小時。沈曼的角色設定是“溫婉卻有韌勁”，化妝師沒給她化濃妝，只淡淡掃了層豆沙色的眼影，唇色也是淺粉的，襯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膚更通透。

“真好看。”宋晚湊過來看，“像從民國畫報里走出來的。”

溫阮對著鏡子看了看。鏡里的人眉眼彎彎，眼神卻空落落的，像沒魂。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還在隱隱發慌。

“走吧，去片場看看道具。”宋晚拉她，“周導說沈曼屋里的道具要細，讓演員也去瞧瞧，有不合適的好改。”

溫阮應著，跟她往外走。

片場設在廠房的另一頭，搭了個民國小院的景。青石板路，木格窗，墻角擺著個掉了漆的石磨，倒真有幾分舊時候的樣子。道具組的人正搬著個青花茶杯往屋里放，見她們過來，笑著打招呼：“溫老師來了？”

溫阮點頭，走進屋里。

屋里擺著張舊木桌，兩把椅子，墻角有個半舊的衣柜。桌上放著個粗瓷碗，一個藍布帕子，還有個插著干花的花瓶——樣樣都透著“窮”，卻干凈，符合沈曼“家境清寒卻愛干凈”的設定。

她走到桌邊，拿起那個青花茶杯。杯子是仿的舊物，胎質粗糙，杯口有個小豁口，倒真像是用了許多年的樣子。

“這杯子……”她剛想說“挺好”，身后忽然傳來個低沉的聲音。

“換一個。”

溫阮手一抖，杯子差點掉在桌上。她猛地回頭，顧晏辰站在門口，趙宇跟在他身后。他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西裝外套脫了，搭在臂彎里，只穿件白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塊簡潔的表——那表是他二十七歲生日時，她攢了三個月片酬買的，沒想到他還戴著。

“顧總？”道具組的人愣了下，“這杯子是按周導要求找的，舊物才有感覺……”

“杯口有豁口。”顧晏辰沒看他，目光落在溫阮手里的杯子上，“劃到手怎么辦？”

溫阮捏著杯子的指尖一緊。她演戲多年，帶豁口的道具見得多了，哪至于劃到手？他這話說得未免太……

“顧總多慮了。”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聲音冷了點，“拍戲用的道具，沒那么嬌貴。”

顧晏辰的目光終于落到她臉上。試了妝的緣故，她的氣色看起來比剛才好，眼角掃了層淡紅，像落了點晚霞。他喉結動了動，沒接她的話，只對道具組的人說：“去換個完整的，要看起來舊，但不能有豁口。”

語氣不容置疑。

道具組的人不敢怠慢，連忙應著去了。

宋晚在旁邊翻了個白眼：“顧總真是關心則亂，連個杯子都要管？”

顧晏辰沒理她，視線又落在桌上的藍布帕子上。帕子是新做的，只是染了舊色，邊角縫得齊整。他盯著看了兩秒，忽然說：“這帕子太新了。”

“新？”宋晚氣笑了，“顧總懂道具還是懂拍戲？沈曼是小家碧玉，帕子就算舊，也得縫得整齊，難道要破洞才叫真實？”

“不是要破洞。”顧晏辰指尖動了動，像是想碰那帕子，又忍住了，“舊帕子洗得多了，布紋會松，邊角會軟。這個太挺，不像用了很久的。”

溫阮愣住了。

她母親還在的時候，總愛用舊帕子。洗得發白，邊角軟塌塌的，擦臉時溫溫的，不像新帕子那樣刮皮膚。她小時候總搶母親的帕子用，母親笑著罵她“小饞貓”，說“舊東西有舊東西的好”。

沈曼的人設里，母親早逝，她跟著外婆長大。外婆該也有塊舊帕子，沈曼或許會偷偷用……顧晏辰說的沒錯，這帕子是太挺了，少了點“被人用過”的溫軟。

可他怎么會知道這些？

他以前是從不關心這些的。她拍戲時帶回來的道具，他最多掃一眼，說句“挺好看”，哪會注意布紋松不松？

“溫老師覺得呢？”顧晏辰忽然看向她，眼神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

溫阮抿了抿唇，沒看他，只對道具組留下的人說：“麻煩找塊洗得久點的布，重新做個帕子吧。不用太破，軟點就行。”

宋晚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顧晏辰嘴角似乎極淡地勾了下，快得像錯覺。他沒再多說，轉身往外走，趙宇連忙跟上。走到門口時，他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眼溫阮的腳邊——那里放著雙布鞋，是沈曼的戲鞋，鞋底子有點薄。

“趙宇。”他低聲說。

“顧總？”

“去問問服裝組，戲鞋的底子能不能加厚點。”他聲音壓得低，只有趙宇能聽見，“地上涼。”

趙宇愣了下，看了眼溫阮，連忙點頭：“好。”

兩人的聲音很輕，溫阮沒聽清。她只看著顧晏辰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宋晚湊過來，壓低聲音，“又是杯子又是帕子的，裝什么細心？”

溫阮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

或許真的是為了項目？顧氏投了錢，自然希望戲拍得精致。他是總裁，關心細節也正常。

可剛才他看那帕子的眼神，明明不像……

“別想了。”宋晚拍了拍她的肩，“不管他想干什么，咱們不理就是。走，我帶你去看看房車——劇組給你安排的那輛，我昨天去瞧了，空調好像有點漏風，回頭讓他們修修。”

溫阮應著，跟著宋晚往外走。經過門口時，她下意識地往顧晏辰離開的方向看了眼。

陽光正好，落在青石板路上，拉出長長的影。遠處，顧晏辰正站在車邊打電話，側臉對著她，眉頭微蹙，像是在說什么棘手的事。風吹起他的襯衫下擺，露出腰間的皮帶——那皮帶扣上，刻著個小小的“R”。

是她名字的首字母。

溫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是她當年給他挑的皮帶，在一家小眾的手工店，老板說可以刻字。她偷偷刻了“R”，他收到時笑了很久，說“以后只系這條”。

七年了，他居然還在用。

“看什么呢？走了。”宋晚拽了她一把。

溫阮回過神，慌忙收回目光，快步跟上宋晚的腳步。只是這一次，指尖的劇本，好像沒那么沉了。

車停在廠房外的空地上。是輛半舊的白色房車，宋晚說“劇組經費緊，能有房車就不錯了”。溫阮倒不在意，拉開車門想上去看看，卻見趙宇站在車旁，正跟司機說著什么。

“趙助理？”宋晚先開了口，“你在這兒干什么？”

趙宇轉過身，臉上堆著笑：“宋經紀人，溫老師。顧總讓我過來看看，說這輛房車太舊了，讓換輛新的。”

溫阮和宋晚都愣住了。

“換車？”宋晚皺眉，“不用了吧？我們不挑……”

“得換。”趙宇笑得更客氣了，“顧總說了，演員休息不好，影響拍戲狀態。新車就在后面，剛開過來的，溫老師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他往旁邊讓了讓，露出身后那輛黑色的房車。嶄新，比眼前這輛大了一圈，車窗擦得亮，一看就價值不菲。

“顧晏辰什么意思？”宋晚的臉沉了下來，“用輛破車打發我們就算了，現在又換新車，是想施舍？”

“宋經紀人您別誤會。”趙宇連忙擺手，“顧總就是……就是覺得舊車空調不好，怕溫老師吹著風，犯鼻炎。”

溫阮的心猛地一縮。

她有鼻炎，一著涼就犯，堵得整晚睡不著。這件事，只有以前跟她住在一起的人才知道。

他居然還記得。

“不用了。”溫阮抬起頭，聲音有點啞，“我住舊車就行。謝謝顧總好意。”

說完，她拉著宋晚就上了舊房車。車門“砰”地關上，把趙宇的聲音擋在了外面。

房車里確實小，一張窄床，一個小桌，角落里堆著幾個紙箱。空調掛在墻上，外殼泛黃，宋晚按了下開關，吹出來的風果然帶著點涼意，還有點沙沙的響。

“你看他！”宋晚氣得坐下，“明擺著是故意的！七年了，現在來裝貼心，早干什么去了？”

溫阮沒說話，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

黑色的房車旁，趙宇正對著手機說話，大概是在跟顧晏辰匯報。顧晏辰的車還停在不遠處，他站在車邊，背對著房車的方向，手里夾著支煙，沒點燃，就那么捏著。

風把他的襯衫吹得動，他卻沒動，像尊沉默的雕像。

溫阮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宋晚走過來，把窗簾拉上。

“別看了。”宋晚的聲音軟了點，“阮阮，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現在是顧總，你是演員，你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溫阮低下頭，指尖按在窗沿上，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進來，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點。

是啊，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七年前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就不是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對宋晚笑了笑：“我知道。放心吧，我會好好拍戲的。”

只是那笑容落在宋晚眼里，比哭還讓人心里發堵。

窗外的風還在吹，梔子花香漫進來，甜得有點發苦。溫阮靠在窗邊，聽著舊空調沙沙的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靠在窗邊，看顧晏辰從樓下走過。那時他還不是顧總，只是個剛接手公司的年輕人，每天忙到很晚，卻總記得在樓下抬頭，對她揮揮手。

那時的風，好像也帶著梔子花香。

只是舊光落肩，終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