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禍不單行
- 錯過的是當年無法得到的
- 晨宇塵
- 2816字
- 2025-08-17 09:15:33
這輛公交車我曾經坐過小半年時間。原先的公司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上下班溜溜跶跶走著就回去了??墒菦]過多久,公司老總郝志勇架不住售樓小姐的忽悠,把公司搬到了新開發區那棟全市最高的寫字樓里。從此,我跟這輛公交車就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關系。
這輛車從老城區發車的時間,永遠卡在我出門后那既尷尬又緊迫的十五分鐘。錯過它,遲到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每一次停靠,都伴隨著車外人群絕望的推搡和車輛不堪重負的呻吟。汗味、廉價早餐的油膩味,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織物的霉味,在初夏尚未開啟空調的車廂里發酵、蒸騰,黏膩地糊在人臉上。從它始發的老城區一擠上車,原本因為清晨的空氣帶來的一絲舒暢感便蕩然無存了。
因為有了那輛車,我好不容易擺脫了這種讓人崩潰的狀況,而今天,又一次不得不擠上了這輛奪命公交車。
上班高峰期,車上全是趕去上班的人群。我被擠在靠后門的位置,前胸后背都被不同體型的乘客嵌了個嚴嚴實實,絲毫動彈不得。為了躲開面對面站著的老登猥瑣的目光,只好高高抬著頭,抓著吊桿上的拉手。眼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只能捕捉到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被分割成條狀的灰撲撲街景。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近乎本能的警覺突然沿著脊柱爬了上來。
我的視線余光無意中釘在了斜前方一個男人身上。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個子不高,緊貼在一個穿著米白色薄風衣的女人身后。那女人因為個頭有點太低,舉著手臂勉強能夠著橫桿上的吊環,努力在顛簸中保持身體的平衡,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人。而這個灰灰夾克的眼神很空,像蒙了一層塑料薄膜,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某個不存在的位置??伤氖帧侵徊卦趭A克下擺里面的右手——卻異常穩定,帶著一種與周遭擁擠混亂格格不入的精準和耐心,正用兩根細長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探入女人風衣右側的口袋。
遇上小偷了。那人的動作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若非我因車子拋錨而憋了一肚子無名火,神經高度敏感,恐怕根本無從察覺。
我的呼吸瞬間一下停止,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起來,血液轟地沖上頭頂,臉頰滾燙。怎么辦?喊出來?在這密不透風、人人自危的公交車上,誰會出頭?誰敢出頭?小偷會不會有同伙?那刀子會不會在混亂中捅向誰?會不會捅向我?無數個恐懼的念頭在電光石火間在腦袋里閃過一遍,喉嚨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
“吱嘎——!”
一個劇烈的剎車。車廂內的人群像多米諾骨牌般猛地向前傾倒,驚呼和咒罵響起一片。就在這一陣混亂的掩蓋下,灰夾克的手指閃電般一夾、一縮!一個棕色的、鼓鼓囊囊的長方形皮夾,像變魔術一樣,悄無聲息地落入了他的掌心,隨即滑進他自己的夾克內袋。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他甚至連眼神都沒變一下,依舊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我高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覺。
車子重新啟動。灰夾克隨著人流,面無表情地朝后門擠去。緊眼著,車廂中間又是一陣騷動,一個矮個子老頭背著一只帆布包,低著頭不管不顧地帖著我的身子從中間的通道擠了過去,我厭惡地想躲開他,卻根本沒地方可躲。只好盡量扭著身子給他讓出一點點空間。等我再回頭看時,那個灰色風衣已經站在了后門跟前,而那個老頭一路擠過去,緊隨著灰風衣身后,在下一站響起的報站聲中,從容地消失在涌下車的人流里,連頭都沒回一下。
車廂里依舊擁擠、嘈雜、氣味難聞。丟錢包的女人似乎還沒察覺,正努力整理自己被擠皺的風衣下擺。只有我,像剛從冰冷的水里撈出來,后背一片濕冷。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剛才在十字路口,面對拋錨的車子和交警的訓斥,我只是窘迫、慌亂。而現在,面對那個灰夾克冰冷的、無聲的警告,我連一聲“住手”都不敢喊出來。十幾年在心中建立起來的道德感和勇氣,在真實的怯懦面前,碎成了一地齏粉。
我正在心里暗自糾結,卻見身旁一位老人轉過頭來,用奇怪的眼神瞧著我,我有點莫名其妙,身邊另一位中年女人實在看不過去,伸手示意了一下我的身后,我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拽過身后的背包,憑著敏銳的手感,立即覺到了有點不對勁,仔細看時,剛才背在身后的包的拉鏈不知道什么時候拉開了。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拉緊伸手進去查看。額頭的汗立時就下來了。
其實這只包里平時并沒裝什么值錢的東西,全是些公司搞促銷活動時的傳單,給客戶量房時隨手記錄下來的草圖之類,所以并沒太當回事,可是我忘記了今天出來,剛好帶了準備跟那位大單客戶做決算的工程記錄憑證,更要命的是他當時寫下的一張工程款到期兌付的憑證,也就是欠條,出門時專門把他們一起折得整整齊齊,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所以當我的手伸進包里的第一時間,心就猛的一沉,壞了。其它東西好象都在,就那只信封,不見了。
很多丟過東西的人都有過這種感受,第一反應是不信,東西好好的怎么會丟了呢?明明剛才還好好在包里呢,于是反復在腦袋里復盤,一路過來的經過,明明知道東西就在剛才檢查過的地方,而現在不見了,但還是徒勞地把所有能翻找的口袋都翻一遍,然后才終于確認,東西確實是丟了。
我先在心中罵了自己幾句,剛才還在為別人的事情糾結,結果自己才是最蠢的那個。迅速回想一下,肯定是隨著那個灰風衣的下車的那個矮個子老頭從我身后擠過的時候下的手。因為灰色風衣一直在我的監控之下,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稀里糊涂之間自己成了最倒霉的那個。
“不可能…剛還在…”喉嚨發干,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我像瘋了一樣,不顧周圍人投來的怪異目光,把背包扯到胸前,兩只手粗暴地伸進去翻攪。傳單被揉得嘩啦作響,草圖被扯出了褶皺。沒有。那個裝著決算記錄和——更要命的是——那張白紙黑字摁著手印的工程款欠條的信封,真的不見了。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額頭上剛冒出的細汗瞬間變得黏膩冰涼。剛才還在為那個風衣女人揪心,為自己不敢出聲的懦弱感到羞恥,現在好了,報應來得如此之快,我才是那個最大的蠢貨,螳螂捕蟬,那個矮小、背著帆布包、緊貼著我擠過去的老頭,才是真正的黃雀。他那看似笨拙的貼蹭,帆布包蹭過我腰側的觸感…原來都是為了掩護那只藏在暗處的手。
就在我僵立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血液在耳膜里嗡嗡作響時,斜前方傳來了那個女人遲來的驚呼:“??!我的錢包!我的錢包不見了!”
她的聲音尖銳,帶著哭腔,在嘈雜的車廂里撕開一道口子。周圍的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檢查自己的口袋或包,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事不關己的疏離。有人小聲議論,有人皺眉搖頭。那女人的慌亂和周圍人的冷漠,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傳進我的耳朵里,模糊而遙遠。
車子猛地一震,終于到站了。后門“嗤”地一聲打開,一股帶著尾氣味的涼風灌進來,短暫地沖散了車廂里渾濁悶熱的氣息。人群像退潮般涌向車門,又像漲潮般擠進新的乘客。我被這股力量推搡著,踉蹌著走下了公交車,但一只手還死死攥著背包敞開的拉鏈口,仿佛這樣就能把丟失的東西憑空抓回來一般。
眼看著車站不遠就是我們公司的那棟大廈,瞄一眼手上的諾基亞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再不趕快點眼瞧著就該遲到了,一時顧不上想太多,趕緊越過路邊的護欄三步并做兩步向公司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