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在凌晨登陸,葉聽瀾是被玻璃的震顫聲弄醒的。窗簾縫隙里漏進灰藍的天光,雨珠像斷了線的珠子,密集地砸在窗臺上,匯成細流沿著墻根蜿蜒,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她摸過手機看時間,才五點半。編輯的消息又追了過來,問她那篇關于“未完成”的散文能不能提前交稿。葉聽瀾盯著屏幕上的“未完成”三個字,忽然想起昨夜放回紙箱的那封信。
起身時腿有些麻,大概是昨夜蹲在紙箱前太久。她扶著墻走到客廳,墻角的紙箱被窗簾擋了大半,只露出一角牛皮紙——像只蜷在暗處的獸。葉聽瀾猶豫了幾秒,還是走過去,把紙箱拖到了亮處。箱子里除了速寫本和那封信,還有些七年前的零碎:紀云珩送的第一支鋼筆(筆帽早就丟了),她替他抄畫稿時用廢的草稿紙,甚至還有半塊他總愛嚼的薄荷糖,糖紙已經脆得一碰就掉渣。
最底下壓著個信封,是她自己寫的,收信人地址是西北那座小城的郵局,收件人寫著“紀云珩(轉)”。當時聽說搜救隊撤了之后,有守林人留在附近整理遺物,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寫了信,問他是不是真的像風一樣,連告別都不肯留下。信自然是沒寄出去的。寫完的第二天,新聞里報了那片胡楊林的二次坍塌,連郵局都被埋了半截。她把信折成了很小的方塊,塞進了箱底,像埋一件見不得光的心事。
此刻雨勢稍緩,風里帶著草木被浸泡后的腥氣。葉聽瀾拆開自己寫的那封信,紙頁邊緣已經發潮,字跡被暈開了一點,“你說要帶我看胡楊”幾個字尤其模糊,像被眼淚泡過。她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雨天,紀云珩也是這樣,把畫具往她懷里一塞,說“幫我收著”。那天是美術系的畢業展,他的畫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一幅未完成的胡楊林,評委說“有股野勁,像沒被馴服的風”。展出結束后下了雨,他沒帶傘,就站在展廳門口等。葉聽瀾撐著傘跑過去時,看見他正對著自己的畫發呆,手指在畫布邊緣輕輕摩挲,像在跟什么人告別。
“畫得真好。”她把傘往他那邊傾了傾。“還差最后一筆。”他轉頭看她,睫毛上沾著雨珠,“等我從西北回來,補上。”“補什么?”
“秘密。”他笑著扯過她的傘柄,把她往懷里帶了帶,“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那天的雨也像今天這樣大,他們擠在一把傘下往宿舍走,他的肩膀一直露在雨里,卻不肯把傘往自己那邊挪一點。路過校門口的郵筒時,他忽然停下腳步,說“以后寄信給我,就寫那個郵局地址”。“記不住。”她故意逗他。
他就從口袋里摸出張紙條,飛快地寫下地址,字跡潦草得像草在風里長。“記不住就貼在速寫本上,”他把紙條塞進她手心,“我總會收到的。”后來那張紙條被她夾在速寫本里,和他的畫一起,成了沒寄出的心事。
葉聽瀾把自己的信放回信封,剛要塞回箱底,指尖卻碰到個硬硬的東西。是個鐵皮盒子,巴掌大,銹跡斑斑的,上面畫著褪色的胡楊圖案——是紀云珩走前在文具店買的,說要用來裝撿來的胡楊種子。她打開盒子,里面果然有幾十粒褐色的種子,像細小的月牙,七年來一直安安靜靜待在里面,沒發過芽。
盒子底層還壓著張照片,是用手機拍的打印件,有點模糊。照片里紀云珩站在一片剛栽下的小樹苗前,穿著橘色的志愿者馬甲,笑得露出牙齒,背景是灰蒙蒙的天和連綿的沙丘。葉聽瀾的呼吸頓了頓。這張照片,去年那個守林人也給她看過。老人說,這是紀云珩到那邊的第三個月拍的,“他總說,等這些樹苗長高了,就帶姑娘來看,說她見了肯定高興”。
當時她沒敢告訴老人,她其實見過這張照片的原圖。七年前的深秋,他用陌生號碼發來的,只有這張照片,沒有文字。等她回撥過去,已經是空號。那時她以為是惡作劇,把照片刪了,現在才知道,那是他在風沙里,用盡最后一點信號,寄來的想念。
雨又大了起來,敲得玻璃咚咚響。葉聽瀾把照片放回盒子,忽然想去看看那個地址。不是西北的郵局,是紀云珩在的那所大學,他們一起待了四年的地方。她找出很久沒穿的帆布鞋,套上外套,抓起傘就出了門。小區門口的積水已經沒過腳踝,出租車很難打,她就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風卷著雨往領口里鉆,冷得人發抖,可心里卻像有團火在燒,逼著她往前走。
七年前的秋天,也是這樣的雨天,紀云珩就是沿著這條路送她回的宿舍。快到樓下時,他忽然說:“聽瀾,等我回來,我們去領證吧。”
風把他的聲音吹得很散,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問“你說什么”,卻只看見他轉身跑開的背影,牛仔外套的衣角在雨里翻飛,像只倉皇的鳥。
后來她無數次想,要是當時追上去,是不是就能抓住那句被風吹散的話。
走到大學門口時,雨小了些。門衛室的大爺探出頭看了她一眼,沒攔。葉聽瀾踩著積水往里走,教學樓前的銀杏樹比七年前粗了不少,樹干上還留著當年他們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笑臉。
畫室的門沒鎖,大概是臺風天沒關嚴。她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靠窗的畫架還是老樣子,只是上面落滿了灰,陽光透過雨霧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畫架旁邊的墻上,還貼著一張紙,是紀云珩寫的采風計劃,邊角已經卷了,上面用紅筆圈著一行字:“10月23日,帶聽瀾去看胡楊。”
10月23日,是她的生日。
葉聽瀾走到墻邊,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個紅圈,紙頁碎了一小塊,像被風啃過。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編輯發來的消息:“稿子不急,你先休息。”葉聽瀾回了個“好”,收起手機時,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眼眶紅得像兔子。
風從畫室的窗戶鉆進來,卷著雨絲落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她忽然想起紀云珩說過,風是有記憶的,會把人的話帶到想去的地方。
那他現在,能聽見嗎?
她對著空蕩蕩的畫室輕聲說:“紀云珩,你的胡楊種子,我還留著。”
風穿過走廊,發出嗚嗚的響聲,像誰在很遠的地方,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