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醫院急診科大廳的空氣，永遠被消毒水、汗液、血腥氣以及無數種難以名狀的焦慮混合發酵著，形成一種獨特而緊繃的氣味。日光燈管發出高亢的嗡鳴，蓋不住此起彼伏的呻吟、孩童尖銳的哭喊、家屬焦灼的詢問和分診臺急促的廣播。

“車禍傷，多發骨折，開放傷口，血壓80/50，快！搶救三室準備！”

“高熱驚厥患兒，體溫41.3，心率180，綠色通道！兒科急會診！”

蘇念安的聲音穿透這片嘈雜的聲浪，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像湍急水流中一塊紋絲不動的礁石。她剛處理完一個因魚刺卡喉而面色青紫的老人，喉鏡取出那截細小魚骨的動作干凈利落，安撫家屬的話語溫和卻不容置疑。白大褂的下擺在她快步走動時帶起一陣風，掠過一張張寫滿痛苦和恐懼的臉。

“蘇醫生！蘇醫生！這邊！”護士長沈薇的聲音帶著不容錯辨的緊急，她正半跪在一張移動擔架床邊，雙手用力按壓著病人的胸口，額角滲出汗珠。擔架床上，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蜷縮著，臉色是駭人的青灰色，嘴唇發紺，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箱般艱難的哮鳴音。

“嚴重哮喘持續狀態！支氣管擴張劑、激素靜推，準備插管！”蘇念安瞬間做出判斷，語速快如爆豆，人已沖到床邊。她一把接過護士遞來的喉鏡和氣管導管，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她俯身，手指精準地探入患者口中，抬起下頜，暴露聲門。燈光下，聲門水腫狹窄得幾乎只剩一條縫隙。沒有猶豫，導管在幾秒內輕柔而堅定地滑入氣道。連接呼吸機，參數調整一氣呵成。監護儀上狂跳的心率和低至警戒線的血氧飽和度，終于開始艱難地、一點點向上爬升。

“家屬呢？”蘇念安直起身，迅速摘下沾了唾液的手套，目光掃向旁邊一個哭得幾乎站不穩的女人。

“在…在這里…”女人抽噎著。

“暫時脫離最危險期，但需要進EICU（急診重癥監護室）嚴密觀察。別怕，我們會盡全力。”蘇念安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種能穿透恐懼的篤定，她甚至微微彎腰，讓自己的視線與女人平齊，“你先生對什么過敏？平時用哪種吸入劑？最后一次發作是什么時候？”詢問專業而細致，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又巧妙地引導家屬從崩潰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提供關鍵信息。女人在她的引導下，漸漸能斷續回答。

就在這時，分診臺刺耳的廣播再次響起：“胸痛患者！男性，45歲，主訴突發撕裂樣胸痛半小時！疼痛向后背放射！血壓左上肢190/110，右上肢150/90！高度懷疑主動脈夾層！請心外科急會診！請心外科急會診！搶救一室！”

“主動脈夾層”四個字，像冰錐一樣刺入蘇念安的耳膜，讓整個急診大廳的喧囂瞬間在她耳邊褪去。這是血管外科和心外科領域最兇險、死亡率極高的急癥之一，每一分鐘流逝都意味著患者向死亡深淵滑落一大步。撕裂的血管壁隨時可能徹底崩潰，將患者淹沒在自己的血液里。

“沈薇，這里交給你！維持生命體征，穩定后立刻送EICU！”蘇念安語速急促，人已像離弦的箭沖向搶救一室。她的白大褂衣角帶倒了旁邊一個裝著半杯水的紙杯，褐色的液體潑灑在淺藍色的地板上，像一小片不祥的污漬。她甚至沒時間看一眼。

搶救一室里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監護儀發出令人心悸的報警聲。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躺在搶救床上，身體因為劇痛而無法控制地扭動，豆大的汗珠從他扭曲的臉上滾落，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嘶吼。護士正試圖給他建立第二條靜脈通路，但病人劇烈的動作讓針頭難以固定。

“鎮靜！嗎啡5mg靜推！再推！”蘇念安沖進來的第一道指令斬釘截鐵。她迅速戴上手套，一手穩穩按住病人躁動的手臂，另一只手已經探向他的頸動脈，感受那急促而混亂的搏動。她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掃過監護儀屏幕：血壓正如分診所說，左右臂存在顯著差異，心率快得驚人。

“叫什么名字？王強是嗎？看著我！”蘇念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感，穿透了病人的痛苦嘶吼。王強布滿血絲的眼睛勉強聚焦在她臉上。“聽著！王強！你現在非常危險！但我們會救你！你必須配合！盡量放松，不要用力！用力會要你的命！懂嗎？點頭！”

王強在藥物和那強大意志力的雙重作用下，掙扎的幅度小了些，艱難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瀕死的恐懼和求救。

蘇念安一邊快速指揮護士用藥、連接各種監護設備，一邊語速極快地向旁邊一個面無人色、渾身發抖的中年女人（王強的妻子）解釋，每一個字都清晰沉重：“初步判斷是主動脈夾層，就是連接心臟的那根最大的血管，里面最關鍵的血管壁層撕裂了。就像輪胎內胎爆開了一道口子，血流沖進血管壁夾層里，血管隨時可能完全破裂。一旦破裂，神仙難救。現在必須立刻請心外科醫生評估是否還有手術機會！時間就是他的命！分秒必爭！你明白嗎？”

女人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被旁邊的護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嘴唇哆嗦著，眼淚洶涌而出，只會機械地點頭，巨大的恐懼讓她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電話再催心外！顧承嶼醫生到了沒有？！”蘇念安對著門口吼道，語氣里的焦灼第一次如此明顯。她盯著監護儀上不斷波動的血壓數值，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主動脈夾層患者的血壓管理是門精細又危險的平衡藝術，過高會加速血管撕裂，過低又會導致重要臟器供血不足。她需要那個能拿手術刀的人，立刻！馬上！

仿佛回應她內心的呼喊，搶救一室沉重的感應門向兩側滑開。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很高，穿著墨綠色的刷手服，外面套著一件敞開的白大褂。手術帽的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部分額頭，露出的臉部線條冷峻而利落，如同用最堅硬的巖石雕刻而成。他的眼神，像是淬過寒冰的刀鋒，銳利得能穿透一切混亂，精準地落在搶救床上的王強身上，然后是監護儀的數據，最后是蘇念安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沒有對痛苦的憐憫，沒有對危急的緊張，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評估。

他大步走進來，白大褂的下擺帶起一陣微冷的風。急診科特有的那種混雜著汗味、消毒水味和血腥味的空氣，似乎在他周圍自動凝固、退散，被他身上那股剛從無菌手術室帶出來的、冰冷潔凈的氣場所取代。

“顧醫生！”護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顧承嶼沒有回應任何人。他直接走到床邊，取代了蘇念安的位置。他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精準和效率。冰涼的手指直接按壓在王強的頸動脈和兩側橈動脈上，感受搏動的力度和差異。然后，他拿起聽診器，金屬聽頭貼在王強的前胸和后背移動，動作快而穩定，沒有一絲多余的晃動。

“撕裂樣疼痛？多久？”他的聲音低沉，沒有起伏，像冰冷的金屬撞擊。

“半…半小時多…”王強的妻子帶著哭腔回答。

“既往高血壓？多高？規律服藥？”問題一個接一個，語速很快，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沒有任何鋪墊和溫度。

“有…有高血壓…好幾年了…最高…最高到過180…藥…藥有時吃…有時忘了…”女人結結巴巴。

顧承嶼的目光掃過蘇念安：“急診CTA（CT血管造影）安排了嗎？”

“來不及做詳細檢查了！”蘇念安立刻回應，語速同樣快，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高度懷疑Standford A型夾層！累及升主動脈！左右上肢血壓差超過40mmHg，聽診可聞及主動脈瓣區舒張期雜音！劇烈撕裂痛向后背放射！這些都是A型夾層的典型征象！等CTA結果出來，可能就錯過最后的窗口期了！”她的語速飛快，每一個診斷依據都擲地有聲，目光緊緊鎖住顧承嶼。

顧承嶼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雙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是對她快速判斷的認可？還是對她“高度懷疑”這種措辭的不以為然？沒人能看清。他迅速移開目光，重新聚焦在病人身上。

“準備手術。”顧承嶼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層浪。他直接對旁邊的住院醫師陸晨曦下令，后者臉色發白，緊張地應著：“是！顧老師！”

他這才轉向已經癱軟在椅子上的王強妻子，語氣沒有任何修飾，冰冷而直接：“初步判斷是主動脈夾層，最兇險的A型。累及升主動脈，撕裂范圍可能很大。血管隨時會破，一旦破裂，幾秒鐘人就會沒。手術是唯一的活路，但風險極高。麻醉關、體外循環關、術中血管吻合關、術后出血關、感染關…任何一關過不去，都可能下不了手術臺。存活率，樂觀估計，不超過百分之六十。需要你立刻簽字。”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王強妻子脆弱的心防上。“百分之六十…下不了臺…”她喃喃地重復著，眼神空洞，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攫住了她，身體篩糠般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潰暈厥。

“顧醫生！”蘇念安的聲音猛地插了進來，帶著一種壓抑的急切。她一步上前，幾乎是本能地隔在了顧承嶼和王強妻子之間，并非身體接觸，卻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屏障。她的目光銳利地看向顧承嶼，帶著不贊同，但更多的是一種必須立刻干預的緊迫。

她隨即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低于那位瀕臨崩潰的妻子，聲音刻意壓得平穩而清晰，帶著一種能穿透恐懼的力量：“嫂子，看著我！看著我！”

女人失焦的眼神艱難地挪到蘇念安臉上。

“聽我說！時間真的非常非常寶貴！顧醫生說得對，這是唯一能救王大哥命的路！手術風險確實存在，很大，但如果不做手術，結果只有一個！”蘇念安的聲音斬釘截鐵，不留一絲幻想的余地，卻又在下一刻注入了強大的支撐力，“百分之六十的存活率，那是冰冷的數字。但仁濟的心外科，是全國頂尖的！顧承嶼醫生，是‘心外一把刀’！他主刀過很多比這更兇險的夾層手術！成功率，遠高于那個數字！他剛才說的，是醫學上必須告知你的所有風險，這是程序！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抓住這唯一的希望！相信他！相信我！也相信王大哥的命夠硬！簽字，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們一個機會！好嗎？”

她的語速依然很快，但每個字都帶著溫度，帶著一種在絕境中點燃希望火種的力量。她緊緊握住女人冰冷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力量和信念傳遞過去。

女人渙散的瞳孔里，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光。她看著蘇念安堅定的眼睛，又看看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丈夫，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在她體內撕扯。終于，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重重地點頭，眼淚決堤般涌出。

蘇念安立刻示意護士將手術知情同意書和筆遞到女人手邊，引導著她顫抖的手簽下名字。整個過程中，蘇念安的手一直穩穩地托著她的手肘。

顧承嶼全程冷眼旁觀。當蘇念安蹲下去握住病人家屬的手時，他那雙冰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寒潭表面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幾乎難以察覺。那是一種混合了不解和淡淡排斥的情緒。在他看來，這種時刻的肢體接觸和情感灌注，不僅是浪費時間，更是對醫生專業判斷的干擾。手術室里的每一秒，都是用黃金鋪就的。

他沒有再看蘇念安，轉身對早已待命的轉運團隊干脆下令：“直接進雜交手術室（Hybrid OR）。備體外循環，備血，通知麻醉科準備深度鎮靜誘導。走！”他率先大步流星地推著王強的病床向外沖去，綠色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劍，劃開擁擠的人群，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病床的輪子碾過地面，發出急促的滾動聲。蘇念安下意識地側身讓開通道。就在顧承嶼推著病床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或許是病床輪子壓過了地板上那灘之前被打翻的咖啡漬，一點褐色的污跡飛濺起來，恰好落在他潔白無瑕的白大褂袖口上，留下一個刺眼的斑點。

顧承嶼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那污漬。他的目光牢牢鎖在前方的通道，仿佛那污點根本不存在。只有蘇念安，在錯身的剎那，捕捉到了他極其短暫地掃過袖口的眼神——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更深的漠然，仿佛那沾染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塵埃，與他正在奔赴的、決定生死的戰場相比，不值一提。

病床被迅速推遠，消失在通往手術室的專用通道深處。搶救一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和女人壓抑的啜泣。

蘇念安站在原地，看著袖口那點礙眼的咖啡漬，又抬眼望向顧承嶼消失的方向。剛才被他強大冷冽氣場短暫壓制的情緒，此刻才翻涌上來。那是一種混合著憤怒、無奈和更深困惑的情緒。

“效率至上？技術萬能？”她低聲自語，清麗的臉龐上籠著一層薄霜，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沒有溝通建立起的信任托底，再精準的手術刀，也可能斬在流沙上。”她想起母親當年在急診室，因為信息不暢和溝通隔閡，錯過了那個微小卻關鍵的干預信號…那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急診的廣播又響了，新的呼救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汐。蘇念安深吸一口氣，將那點翻涌的情緒狠狠壓回心底。她挺直脊背，臉上的疲憊被一種近乎倔強的堅毅取代。她轉身，快步走向下一個需要她的角落，白大褂的下擺再次帶起一陣迅疾的風。

生命在這里分秒搏殺，而她的戰場，永不熄燈。那個心外科冰山的一角，她記住了。理念的碰撞，才剛剛開始。袖口的咖啡漬，像一個小小的、冰冷的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