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尼山風雨
- 儒商:喪儀起家的圣人
- 文明史鑒
- 1727字
- 2025-08-21 21:03:54
魯國陬邑,尼山南麓。魯襄公二十二年,春。
風從山口涌來,帶著冬末最后一股陰冷,卷過枯草與新犁的田溝,撲向坡下的顏家莊。塵沙如煙,村口老槐被吹得彎腰,枝椏在天幕上劃出一道道裂口般的黑影。
叔梁紇站在向陽坡上。
他六十六歲,像一株被雷劈過的老柏,干枝扭曲,皮裂如鱗。陬邑大夫的爵位只剩門楣上剝落的朱漆,腰間青銅劍銹得幾乎拔不出鞘,卻仍提醒他自己是個“士”。
可“士”字如今只剩一股鐵銹味,窮酸、破敗,連風都吹不走。
他的目光渾濁而鋒利,越過坡下那片低矮土坯房,落在老槐樹下。
顏徵在。
十七歲,葛布舊衣洗得發白,卻掩不住身段如初春柳條般的柔韌。山風拂動她額前碎發,也拂動了叔梁紇心底早已干涸的欲望——
傳宗接代。
嫡妻施氏連生九女,庶子孟皮天生跛足。
他這一支,眼看就要像山澗斷流,悄無聲息地消失于亂石之間。
他渴望一株新苗,能在貧薄的土地上扎根,把“叔梁紇”這個姓氏繼續寫進春秋。
顏徵在,便是他認定的希望:年少,康健,尚未許人。
鼓樂、媒妁、雁帛、玄纁,皆無。
唯有獵獵長風、默然的老槐、漫天塵土。
他一步步走下土坡,腳步沉重,似拖著銹蝕的犁鏵。
松軟的泥土上留下歪斜的腳印,轉瞬被風抹平,仿佛從未有人經過。
他停在老槐樹下,聲音沙啞得像鈍刀刮木:“走。”
顏徵在抬頭,撞進一雙渾濁卻燃燒的眼睛。
她認得他——陬邑人人皆知的沒落大夫;也認得那眼神——垂死野獸對最后一口血的渴望。
她的手腕被鐵鉗般攥住,痛得瞬間失去血色。父親顏襄已收下聘禮:三匹粗布、一袋黍米、兩只陶罐。
她便是那袋黍米換來的。
沒有哭喊,沒有掙扎。
她只僵硬地被他拖著,踉蹌離開村口,離開熟悉的牲口糞味、炊煙與雞鳴,走向尼山深處更荒僻的野地。
風更大,卷起塵土,模糊了來路,也模糊了未來。
村口矮墻后,幾顆腦袋鬼祟探出。
“瞅見沒?又鉆野地了!”豁牙婆子啐口濃痰,黏在土墻上,像一塊惡瘡。
“老棺材瓤子,脖子都埋土了,還惦記小姑娘!”尖嘴婦人撇嘴,聲如刮鍋。
“顏家丫頭造孽喲,十七歲的花骨朵……”
“等著瞧,生出來又是個‘喪門星’!”
風把閑言碎語撕碎,又拋向天空,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罩向山脊。
叔梁紇充耳不聞。
他帶她走進半人高的蒿草叢。草莖枯黃,帶著去冬的僵硬,劃過少女裸露的腳踝,劃出細紅的血線。
天幕低垂,像一塊骯臟的裹尸布,沉沉壓頂。
烏鴉在枯樹上啞聲長啼,一聲又一聲,像為即將發生的事敲著喪鐘。
他俯身,讓她仰倒在草叢。
風驟然加急,蒿草齊刷刷伏倒,似在向大地行禮。
顏徵在屏住呼吸,緊抿的唇微微發白,淚水滾燙,在干裂的泥土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閃電驟然劃破天幕,慘白的光照出枯草、黃土,以及兩張被歲月雕刻得深淺不一的臉。
雷聲滾過,像遠古的鼓點,催促著一場洗禮。
大雨傾盆而至,冰冷的雨珠砸在叔梁紇的額頭,砸在顏徵在的睫毛。
泥水瞬間漫過腳踝,沖刷罪惡,也沖刷希望。
村口的聲音穿透雨幕,格外清晰:
“老天爺怒了!打雷劈老不羞!”
“野種!生下來就是克父克母的喪門星!”
詛咒像淬毒的針,根根扎進顏徵在的耳朵。
雨越下越大。
尼山被洗成墨黑,顏家莊的土墻被沖出一道道淚痕般的溝壑。
蒿草伏倒,泥土翻涌,像大地在低聲咆哮。
叔梁紇跪在雨中,雙手深深插入泥土,像抓著最后一根稻草。
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流過他枯槁的臉。
他低聲呢喃,不知是祈禱還是詛咒:“給我……一個兒子……”
顏徵在蜷縮在草叢里,濕透的葛衣緊貼身軀,像第二層皮膚。
她抬眼,望向翻滾的天空,眼底一片空茫。
雨幕深處,一只黑鳥掠過亂葬崗,發出凄厲長鳴,振翅飛向更深、更黑的蒼穹。
風停了,雨卻未歇。
尼山被洗得發亮,像一把剛出鞘的劍,冷冷橫臥在夜色里。
叔梁紇脫下外袍,裹住瑟瑟發抖的少女,動作笨拙卻輕柔。
他低聲說:“回家。”
聲音沙啞,卻第一次帶上溫度。
泥濘的山路上,兩串腳印一深一淺,很快被雨水撫平,像從未存在。
而命運,已在泥濘中悄悄發芽。
……
次日,風停雨歇。
顏家莊的炊煙再次升起,仿佛昨夜只是一場噩夢。
可老槐樹下,仍留著半截被折斷的葛布腰帶,像一道無聲的證詞。
村中閑漢與長舌婦們聚在井臺邊,唾沫橫飛:
“昨夜那雷,劈的就是老不羞!”
“等著瞧,那丫頭若真生下崽子,咱們村得倒大霉!”
詛咒與流言,像雨后瘋長的苔蘚,迅速爬滿每一寸土墻。
而尼山深處,一株被雷火劈裂的古柏,在焦黑的傷口旁,抽出一枝嫩綠的新芽。
(第一卷:喪儀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