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暮春，靖國公府西角門外，一輛半舊的青帷馬車悄然停駐。車簾掀開，薛青藜扶著陸修遠的手，動作利落地下了車。她依舊穿著素雅的衣裙，發髻間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通身再無當年國公府表姑娘的珠光寶氣，卻多了幾分從容沉靜的氣度。眉眼間昔日刻意雕琢的溫婉或尖刻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平和與堅韌。她懷中抱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女娃娃，小臉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眼前氣派的府邸門楣。

陸修遠一身半新不舊的青布長衫，漿洗得干干凈凈，身姿依舊挺拔如竹。他一手抱著個沉甸甸的藤編書箱，另一手穩穩地托著妻子的臂彎，看向國公府的目光平靜坦然，再無當年寄居外院時的清寒局促。三載外放任縣令，風霜磨礪，早已洗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絲書生的青澀，沉淀下的是為官一方的沉穩與開闊。

門房早已得了吩咐，一見來人，立刻恭敬地迎了上來：“陸大人，陸夫人，快請進！世子妃已在聽竹軒候著了。”

踏進熟悉的府邸，薛青藜心中百感交集。雕梁畫棟依舊，奇石花木蔥蘢，只是心境已截然不同。當年她汲汲營營，目光所及皆是世子妃寶座的榮光與擺脫庶女身份的執念，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滿心算計。如今再臨，步履卻異常輕松。她側頭看了一眼身旁抱著書箱、眉目疏朗的丈夫，又低頭親了親懷中女兒柔嫩的臉頰，心頭涌起的是踏實的暖意。

聽竹軒內，竹影搖曳，沙沙作響，清幽依舊。林婉瑜一身家常的淺碧色襦裙，正坐在臨窗的矮榻上，低頭繡著一方小小的肚兜，針腳細密，圖案是憨態可掬的鯉魚戲蓮。她身側，一個穿著大紅綢襖、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專心致志地擺弄著一套彩漆的七巧板。男孩眉眼酷似簫辭云，尤其那雙靈動有神的眼睛，此刻卻滿是孩童的專注。

“婉瑜姐姐！”薛青藜的聲音帶著重逢的喜悅，清亮地響起。

林婉瑜聞聲抬頭，眼中瞬間綻放光彩，忙放下針線起身相迎：“青藜！陸大人！快進來！”她的目光落在薛青藜懷中的小女孩身上，更是驚喜，“這便是小蓁蓁？好生玉雪可愛！”

兩個女子執手相看，千言萬語都在彼此沉靜而滿足的眼神中。薛青藜細細打量著林婉瑜，見她氣色紅潤，眉目舒展，再無半分昔日的病弱蒼白，通身浸染著為人妻母的溫婉安寧，心中最后一絲微瀾也徹底平息，只剩下由衷的歡喜。

“快叫姨母。”薛青藜將女兒蓁蓁放下，柔聲引導。小蓁蓁有些怕生，往母親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林婉瑜。

林婉瑜笑著蹲下身，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用彩繩編織的小蝴蝶，在小蓁蓁眼前晃了晃：“蓁蓁乖，看，小蝴蝶飛來了。”

彩蝶栩栩如生，立刻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小蓁蓁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林婉瑜順勢將彩蝶放入她掌心，順勢將她輕輕攬到懷里，柔聲道：“蓁蓁真乖。”

這邊大人寒暄，那邊小世子簫承煜早已被陌生的妹妹吸引了目光，丟開七巧板就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他好奇地圍著被林婉瑜抱著的蓁蓁打轉，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她手里的彩蝶，又指了指自己，咿咿呀呀地表達著“我也想要”。

陸修遠將書箱放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其樂融融的一幕，唇邊含著溫和的笑意。他目光掃過聽竹軒清雅的布置，最后落在林婉瑜身上，由衷道：“一別三年，世子妃風采更勝往昔。看您安好，陸某與青藜便放心了。”

林婉瑜抱著蓁蓁起身，請二人入座，雪雁早已奉上香茗。“勞陸大人掛念。在北境時，多虧陸大人輾轉托人送來的那幾味當地特有的溫補藥材，于我的身子大有裨益，還未曾當面道謝。”她語氣真誠，又看向薛青藜，“青藜，你們在任上可還順遂？蓁蓁這般乖巧，定是隨了你。”

薛青藜接過茶盞，笑容坦蕩明澈：“勞姐姐掛心。修遠在任上，無非是些勸課農桑、興修水利、調解鄉鄰的瑣事，雖清苦些，倒也踏實。蓁蓁皮實，不鬧人，就是剛離了任上，還有些認生。”她說著，目光自然地落到正努力試圖與小蓁蓁分享自己木雕小馬駒的簫承煜身上，“小世子都這般大了，長得真好，虎頭虎腦的，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

提到兒子，林婉瑜眼中笑意更濃：“皮猴兒一個，整日里沒個消停，也就這會兒見著妹妹新鮮，才安靜片刻。”

薛青藜看著兒子笨拙又熱切地想與小蓁蓁玩耍的模樣，再看看林婉瑜懷中粉雕玉琢的女兒，心中微動。她放下茶盞，從隨身帶來的包袱里取出一個用素緞仔細包裹的長條物件，遞給林婉瑜。

“婉瑜姐姐，這次回來，也沒什么貴重東西。這是我在任上閑暇時，跟著當地一位繡娘學的雙面異色繡，繡工粗陋，勝在是份心意。”她展開素緞，里面是一幅尺余長的繡屏。一面繡著幾竿迎風挺立的翠竹，竹葉青碧，栩栩如生；翻轉過來，另一面竟是一叢于幽谷中靜靜綻放的素心蘭，花瓣潔白，清雅脫俗。竹與蘭，針腳細密，過渡自然，雖不及府中繡娘精致，卻別有一番清雅野趣的韻味。

林婉瑜接過繡屏，指尖撫過那細密的針腳，眼中滿是驚嘆與喜愛：“雙面異色繡？這已是極精巧的手藝了！青藜，你有心了。這竹與蘭，繡得真好。”她看著薛青藜，目光帶著深意，“竹有節，蘭有馨，都是清貴之物，正配你如今的心境。”

薛青藜坦然一笑，眼中再無半分昔日的陰霾與不甘：“姐姐懂我。在任上這幾年，才真正明白，與其在錦繡堆里爭那一口虛無縹緲的氣，不如腳踏實地，守著本心，做些力所能及的實在事，心里反倒更敞亮自在。這繡屏，便當是賀姐姐與小世子的。”

她說著，目光轉向正笨拙地試圖教小蓁蓁玩七巧板的簫承煜，又看了看自己依偎在林婉瑜懷里、漸漸放松下來的女兒，一個念頭在心頭悄然萌發。她側身，從袖中取出一枚用紅繩系著的、小巧玲瓏的玉鎖片，玉質溫潤，雕刻著簡單的祥云紋樣。

“姐姐，”薛青藜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鄭重，將玉鎖片遞到林婉瑜面前，“這枚玉鎖，是我用任上第一個月的俸銀買的，不值什么錢，卻是我一點心意。蓁蓁還小，我想……替她討姐姐一個恩典。若將來……兩個孩子有緣，性子又合得來……”她的話并未說完，只是含笑看著林婉瑜，眼中是澄澈的期盼。

林婉瑜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了薛青藜的言外之意。她看著那枚小小的、承載著母親心意的玉鎖，再看向地上懵懂玩鬧的兩個小小身影，心中亦是微動。她接過玉鎖，入手溫潤，鄭重地點了點頭，唇邊綻開溫暖而了然的笑容：“好。這玉鎖，我替承煜收下了。孩子還小，將來的路還長。但若真有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那一日，我與你姐夫，定是樂見其成的。”

兩個母親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需更多言語，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聽竹軒內，竹影婆娑，蘭香隱隱。孩童純真的笑語聲，和著窗外清脆的鳥鳴，交織成一曲悠長而充滿希望的歌謠。前塵往事如煙散去，唯有此刻的安寧與對未來的期許，在竹影深處，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