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消散時，劉璃正站在教學樓的走廊里。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條狀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粉筆灰和舊書本的味道。走廊盡頭的公告欄里貼著櫻花季的活動海報，上面用稚嫩的字跡寫著“六年一班石田將也”——這個名字像根細針，輕輕刺中了劉璃的記憶。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制服，藏藍色的立領襯衫，胸口別著“水門小學”的校徽。口袋里的學生證寫著“轉校生劉璃”，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溫和，嘴角帶著點沒睡醒的倦意。

“原來來到了這里。”劉璃輕聲自語。《聲之形》的世界，那個關于欺凌與救贖、沉默與傾聽的故事。他記得石田將也對西宮硝子的傷害，記得后來的愧疚與彌補，記得那場差點毀掉所有人的誤會。這一次，他的“守護”，或許就是讓那些尖銳的碎片，能早一點被溫柔接住。

走廊拐角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過，其中一個金發少年的笑聲格外刺耳。劉璃抬眼望去，石田將也正被同伴圍著，手里揮舞著一個筆記本，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喂，你們看西宮那丫頭的反應！”將也把筆記本湊到同伴面前，上面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女孩，耳朵上畫著兩個叉，“她根本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真好笑！”

同伴們爆發出哄笑，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推了推鏡片：“將也，你也太過分了吧，她都快哭了。”

“緒方，你少裝好人。”將也嗤笑一聲，“上次是誰把她的助聽器藏起來的？”

劉璃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指尖微微收緊。他知道這只是開始，那些藏起來的助聽器、被畫上涂鴉的課桌、故意撞過來的肩膀，會像細密的針，一點點扎進硝子的世界里。

他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默默記住了教室的位置。轉學生的身份是最好的掩護，他需要一點時間，找到最合適的介入方式。

第二天早讀課，劉璃被班主任領到六年一班。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靠窗的位置——西宮硝子正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校服衣角，陽光落在她柔軟的發頂上，卻照不進她低垂的眼簾。

“這位是新轉來的劉璃同學，大家要好好相處。”班主任指了指硝子旁邊的空位，“你就坐那里吧。”

劉璃走過去放下書包，拉開椅子時特意放輕了動作。硝子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沒有抬頭。他注意到她桌角放著一個速寫本，封面上畫著簡單的音符，旁邊壓著一支鉛筆。

上課鈴響后，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寫著假名。劉璃假裝翻書，用余光觀察硝子——她聽得很認真，嘴唇跟著無聲地動，遇到不會的地方，就從筆袋里拿出筆記本，飛快地寫下什么。那是她的“語言”，用文字代替聲音的交流。

課間時，將也帶著幾個男生故意從硝子桌邊擠過，桌子被撞得一晃，硝子放在桌角的助聽器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哎呀，不好意思。”將也彎腰去撿，手指卻故意在助聽器上碾了碾，然后像丟垃圾一樣扔回桌上，“這玩意兒真麻煩。”

硝子的臉瞬間白了，她慌忙拿起助聽器檢查，指尖抖得厲害。周圍傳來低低的嗤笑聲，她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沒發出一點聲音。

劉璃突然站起身，椅子腿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他走到將也面前，彎腰撿起硝子掉在地上的橡皮，放回她桌上，然后直視著將也：“同學，撿東西的時候，應該輕一點。”

將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挑釁的笑：“轉校生，想多管閑事？”

“不是多管閑事。”劉璃的聲音很平靜，“只是覺得，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挺沒意思的。”

這話像一巴掌打在將也臉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你說誰弱小？”

“誰接話，就是說誰。”劉璃沒再看他，轉身回座位時，輕輕碰了碰硝子的胳膊，用口型說：“沒事吧？”

硝子驚訝地抬起頭，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被欺負時站出來，還用這種方式跟她交流。她的眼睛很大，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里面映著劉璃的影子，帶著一絲茫然和感激。她低下頭，在速寫本上飛快地寫了兩個字，推到劉璃面前——“謝謝”。

字跡娟秀，帶著點孩子氣的工整。劉璃笑了笑，在下面畫了個簡單的笑臉。

那天之后，將也沒再明目張膽地欺負硝子，但暗地里的小動作沒停過。劉璃總能不動聲色地化解——在她的助聽器被藏起來之前，先一步“不小心”碰掉她的筆袋，讓她有機會檢查；在有人故意撞她時，假裝路過擋在中間；在她的課本被寫上臟話時，提前借走她的書“參考”。

硝子漸漸不再那么怕他。有時會主動遞過速寫本，問他數學題；放學時看到他在收拾書包，會在本子上寫“一起走嗎”；甚至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櫻花書簽偷偷夾在他的課本里，上面畫著兩個牽手的小人，一個戴著助聽器，一個背著書包。

劉璃知道，這些細微的善意，還不足以抵消過去的傷害，但至少在結冰的湖面上，敲開了一道小小的裂縫。

改變發生在四月的櫻花節。學校組織去公園寫生，將也和幾個男生又把硝子圍在櫻花樹下。

“西宮，聽說你爸爸是個酒鬼？”一個男生故意大聲說，“難怪你總是不說話，是不是被打怕了？”

硝子的臉瞬間失去血色，她攥緊手里的畫板，轉身想走，卻被將也攔住。

“別急著走啊。”將也搶過她的畫板，上面畫著盛開的櫻花，角落里有個小小的女孩，正對著櫻花笑，“畫得挺好看的嘛，就是人太討厭了。”

他把畫板往地上一摔，木質的畫框發出斷裂的聲響。硝子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聲，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住手！”劉璃的聲音穿過櫻花飄落的縫隙，帶著從未有過的冷意。他幾步沖過去，把硝子護在身后，撿起地上的畫板，看著將也，“石田將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關你屁事！”將也被他的眼神看得發慌，梗著脖子喊道，“她就是個啞巴，活該被欺負！”

“她不是啞巴。”劉璃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她只是聽不見。聽不見，就活該被你欺負嗎？”

周圍的同學都安靜下來，看著他們。硝子從劉璃身后探出頭，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突然伸出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角。

“你知道她每天要花多少時間練習說話嗎？”劉璃繼續說，“你知道她的助聽器有多貴，被你弄壞的時候，她有多自責嗎？你知道每次你嘲笑她的時候，她晚上會躲在被子里哭多久嗎？”

將也的臉一點點變得蒼白，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此刻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硝子總是低著頭，不是因為傲慢，而是因為自卑；她每次被欺負后都很快原諒，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因為太渴望被接納。

“石田”劉璃把修好的畫板遞給硝子，“欺負人不是什么本事，承認自己錯了，才需要勇氣。”

硝子接過畫板，突然抬起頭，看著將也，嘴唇動了動，發出模糊的音節：“對……不……起……”

這是她第一次在被欺負后，沒有道歉，而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雖然發音笨拙，卻像一道光，刺破了長久以來的沉默。

將也愣住了，他看著硝子含淚卻堅定的眼睛，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他轉身撥開人群，幾乎是逃跑似的離開了。

那天下午，硝子在速寫本上給劉璃寫了很長一段話：“謝謝你。以前總覺得，是因為我聽不見，大家才不喜歡我。現在才知道，不是我的錯。”

劉璃在下面寫道：“當然不是你的錯。那些不喜歡你的人，是因為他們看不見你的好。”

硝子看著這句話，突然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像她畫里對著櫻花笑的小女孩。

日子一天天過去，班里的氣氛悄悄發生著變化。植野直花雖然還是對硝子沒好臉色，卻不再跟著將也一起起哄；佐原美世子開始主動借筆記給硝子看；連最調皮的幾個男生，也不再故意找她麻煩。

將也變得沉默了。他總是躲著硝子和劉璃，上課時常望著窗外發呆，課本上寫滿了硝子的名字，又被劃掉，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

劉璃知道，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將也的愧疚需要時間消化，硝子的傷口需要慢慢愈合，而那些旁觀者的冷漠，也需要一點點被溫暖融化。他能做的，就是在他們快要摔倒時，扶一把；在他們快要放棄時，推一下。

畢業那天，大家在教室交換畢業冊。硝子拿著本子，挨個給同學留言，雖然還是用寫的，但臉上帶著坦然的笑意。輪到將也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將也的手緊緊攥著筆，臉漲得通紅。硝子把本子放在他面前，上面畫著一個簡單的笑臉。

“我……”將也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對不起。”

這三個字很輕，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硝子愣住了，隨即用力點了點頭，在他的畢業冊上寫下：“沒關系。”

劉璃站在教室門口，看著這一幕，心里突然松了口氣。他知道，故事并沒有結束，但那些最尖銳的棱角，已經被磨平了。

放學后，硝子叫住他，遞給他一個包裝好的盒子。“送給你。”她的口型很認真，“謝謝你，守護我。”

劉璃接過盒子，里面是一個用櫻花木做的小牌子，上面刻著兩個字：“傾聽”。字跡有些歪歪扭扭，顯然是剛學刻的。

“我也要走了。”劉璃笑著說。他能感覺到，體內那種“緣”的力量正在漸漸消退，這意味著他的使命完成了。

硝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去哪里？”

“很遠的地方。”劉璃摸了摸她的頭，“但我會記得，在這里認識了一個很勇敢的女孩，她教會了我，沉默有時候比聲音更有力量。”

硝子低下頭，在速寫本上寫：“我也會記得你。記得你為我擋住欺負，記得你說我沒有錯。”

劉璃看著她的字，突然想起剛來時，她連抬頭看人的勇氣都沒有。現在的她，眼里有光，心里有暖，已經不需要誰的守護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教學樓的走廊里，那扇古樸的木門悄然出現。劉璃對硝子揮了揮手，轉身走進白光里。

門關上的瞬間，他仿佛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清晰的“再見”，發音雖然還有些模糊，卻像穿過漫長黑夜的第一縷晨光，明亮而溫暖。

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故事還在繼續。石田將也會慢慢學會道歉，西宮硝子會漸漸找回聲音，那些曾經沉默的時光，終將被溫柔的傾聽填滿。而他的守護，就像投入深海的一顆石子，雖然微小，卻蕩開了永不消散的漣漪。

下一扇門后，會是哪個需要被溫柔接住的世界呢？劉璃笑了笑，朝著白光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