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藏兵谷深處的石室，依舊冰冷，依舊死寂。角落的油燈早已換成了鑲嵌在巖壁上的、散發著恒定幽藍冷光的螢石，將空間浸染在一片冰冷、恒定、毫無溫度的光暈中。空氣里沉淀的鐵銹味、陳舊灰塵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金屬淬火后殘留的冰冷腥氣，如同凝固的時光。

石室中央，那方刻畫著古老陣圖的區域，一個身影靜靜佇立。

玄色勁裝，緊束的袖口與褲腿收束在堅韌的護腕與戰靴中，勾勒出修長而充滿爆發力的線條。布料并非尋常絲綢棉麻，而是帶著一種沉凝的金屬光澤，在幽藍冷光下流淌著暗啞的寒芒。一頭黑發被一根簡單的玄鐵簪束在腦后，露出線條冷硬、棱角分明的側臉。膚色是常年不見天日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不見一絲血色。薄唇緊抿，唇線如刀削般鋒利。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心跳的微瀾，仿佛一尊由亙古玄冰雕琢而成的人像。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瞼下，偶爾在幽藍冷光中掠過的、一絲極其微弱的暗金流光，在眉心的位置若隱若現，如同冰層下流淌的熔巖。

五年非人的磨礪，九幽黃泉的淬煉，天罡霸道的烙印，早已將“李佐塵”這個名字，連同那些屬于“人”的軟弱與雜念，碾磨成最細微的塵埃。剩下的，是冰冷，是凝練，是如同千錘百煉后的玄鐵重劍般沉靜內斂的鋒銳——一柄被不良帥親手鍛造、深藏鞘中、只待飲血的暗刃。

石室角落的陰影里，那個眼眶處凝結著兩道永久性暗紅血痂、只剩下兩個深邃黑洞的灰衣死士，如同亙古不變的冰冷雕塑，無聲地“佇立”。五年時光，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那凝固的血痂，他依舊是那座沉默的、淌血的警示碑。

腳步聲。

這一次，并非踏在塵埃上，而是沉凝的玄鐵重甲踏在冰冷石地上的鏗鏘之音。每一步落下，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戰鼓擂響在寂靜的深淵。

甬道的黑暗中，袁天罡那如同深淵化身的身影緩緩浮現。玄鐵重甲覆蓋全身，猙獰的覆面頭盔遮蔽一切表情，只余下兩道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眼孔。玄色大氅垂落身后，無風自動，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在他身后，緊跟著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甚至帶著補丁的粗布短打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容尚帶著未脫的稚氣，眉宇間依稀可見幾分清秀，但此刻卻被巨大的驚惶、茫然和無法掩飾的恐懼所占據。他腳步虛浮，踉踉蹌蹌，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推搡著前進，一雙眼睛緊張地四下張望，瞳孔中倒映著石室冰冷的幽藍光線和那個角落陰影里、眼眶淌血的恐怖身影，瞬間收縮如針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這里是哪里？你…你到底是誰？抓我做什么？！”少年聲音發顫，帶著濃重的驚恐，試圖后退，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禁錮在原地。

袁天罡沒有理會身后少年驚惶的質問。他覆面頭盔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冰冷的空氣，精準地落在石室中央那個如同玄冰雕像般佇立的身影上。

“李星云。”袁天罡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如同金鐵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從今日起，此地，便是你安身立命之所。”

他的目光依舊鎖定著那個玄色身影，仿佛在對著空氣宣告，又像是在對著李星云下達最終的判決。

“而他，”袁天罡微微側首，冰冷的目光掃過身后驚魂未定的少年，最終落回石室中央，“是你未來需要認清的……工具。”

“工具？”李星云猛地抬頭，順著袁天罡的目光看向石室中央那個靜默如死的玄色身影，臉上的恐懼瞬間被巨大的荒謬和一絲被侮辱的憤怒取代，“你…你也是被他抓來的？你也是他的工具？”

石室中央的身影，依舊紋絲不動。仿佛那驚惶的質問、那投射過來的目光，都只是拂過頑石的微風。低垂的眼瞼下，沒有任何波瀾。

袁天罡不再言語。他緩緩抬起帶著玄鐵手套的手，指向石室一角。

那里，整齊地碼放著數十根通體烏黑、泛著沉凝金屬光澤的木樁。木樁并非尋常木質，而是產自南疆絕地的“鐵沉木”，其堅韌沉重，堪比生鐵。每一根木樁表面，都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新舊交錯的傷痕，如同被無數利刃反復劈砍、穿刺。

“今日功課。”袁天罡冰冷的聲音不容置疑，“斬斷它們。”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驟然爆發！

“嗡——！”

數十根沉重的鐵沉木樁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操控，瞬間拔地而起！帶著沉悶的破風聲，化作一片呼嘯的黑色殘影，從四面八方、毫無規律地朝著石室中央那個靜立的身影狠狠砸去！角度刁鉆，速度驚人，封死了所有閃避的空間！每一根都帶著足以開碑裂石的恐怖力量！

李星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失聲驚呼，下意識地抱頭蹲下！

就在那數十根沉重木樁即將將中央身影徹底淹沒的剎那——

動了！

靜立的玄色身影，如同蟄伏的兇獸驟然蘇醒！

沒有預兆，沒有蓄力，只有一道快到極致的、撕裂幽藍光線的殘影！

“鏘！”

一聲清越如同龍吟的刀鳴驟然響起！一道冷冽如月華的刀光，如同暗夜中乍現的驚鴻，瞬間劃破空間！

刀光并非大開大闔的劈砍，而是精準、簡潔、致命到了極致！如同最精密的尺規畫出的死亡軌跡！

“嚓！嚓！嚓！嚓！”

密集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斷裂聲如同爆豆般響起！

刀光過處，那些呼嘯砸來的沉重鐵沉木樁，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割的豆腐，瞬間斷成兩截！斷口平滑如鏡！沉重的木樁殘骸如同被凍結在時間中，保持著飛砸的慣性，卻在刀光掠過后，才轟然墜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激起一片塵埃！

一刀！

僅僅是一刀！

數十根呼嘯而至的鐵沉木樁，在電光火石之間，被一刀盡數斬斷！

刀光斂去。

那道玄色身影依舊靜靜佇立在原地，仿佛從未移動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刀。刀身狹長，通體暗啞無光，如同收斂了所有殺意的深淵，只在刀鋒邊緣流淌著一線幾乎看不見的、幽冷的寒芒。刀尖斜指地面，一滴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樹液，正沿著那線寒芒緩緩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嗒”聲。

整個石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木樁殘骸墜地的余音在空曠中回蕩，以及李星云那因為極度震驚而忘記呼吸的、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他蹲在地上，雙手依舊抱著頭，眼睛卻瞪得滾圓，死死盯著石室中央那個收刀而立的身影，瞳孔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剛才那一瞬間的刀光，那快到超越他認知的速度，那精準到令人絕望的切割……這一切都超出了他貧瘠想象的極限！

“看清楚了？”袁天罡低沉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冷的提示，并非詢問李星云，更像是對石室中央那柄“刀”的確認。

玄色身影沒有回答。他緩緩抬起低垂的眼瞼。

李星云的目光，瞬間撞入了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瞳孔并非尋常的黑色，而是一種沉淀到極致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在那暗紅的底色上，兩枚墨玉般的勾玉并非靜止，而是以一種恒定、冰冷、毫無波瀾的速度緩緩旋轉著，如同亙古運轉的星辰，散發著一種非人的、洞穿一切的幽光！

沒有憤怒，沒有殺意，甚至沒有任何屬于“人”的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深淵！被那雙眼睛注視的瞬間，李星云感覺自己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扔進了冰窖深處！從肉體到靈魂，都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凍結！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脆弱，都在這雙冰冷的血瞳之下無所遁形！

“呃……”李星云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被扼住般的抽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縮去，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是妖魔！是怪物！

“他…他的眼睛…是…是紅色的！”李星云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指著那雙讓他靈魂戰栗的血瞳。

袁天罡覆面頭盔下冰冷的目光掃過李星云驚駭欲絕的臉，又落回那雙旋轉著暗紅勾玉的瞳孔上。那目光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的漣漪。

“眼睛？”袁天罡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非人的玩味，低沉沙啞地響起，“不過是看清‘破綻’的工具罷了。”

他微微抬手，寬大的袍袖中，一根長約七寸、閃爍著森冷銀光的華陽針無聲滑出，懸浮在他指尖。針尖那一點凝聚的寒芒，在幽藍冷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就像這根針。”袁天罡的聲音冰冷依舊，“看清了，然后……”

他屈指一彈。

“咻！”

華陽針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銀色絲線，瞬間消失！

下一刻！

石室角落，一根剛剛墜落、足有成人腰身粗細的鐵沉木樁殘骸，距離李星云頭頂不到三尺的位置——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過牛油的聲響！

那根堅逾生鐵的木樁，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從中剖開，瞬間裂成兩半！斷口光滑如鏡！裂開的木樁擦著抱頭蹲地的李星云的身體兩側轟然砸落，激起更大的塵埃！幾縷被勁風削斷的發絲，緩緩飄落。

李星云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連驚叫都發不出來！

袁天罡緩緩收回手，懸浮的華陽針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他的袖中。他覆面頭盔下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石室中央那個玄色身影上。

“帶他去‘礪鋒閣’。”冰冷的聲音不容置疑，“讓他看看，真正的‘工具’，該如何打磨。”

一直如同玄冰雕像般靜立的玄色身影，終于有了反應。他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僵硬，精準，如同最精密的機括被觸發。

然后，他緩緩轉過身。

暗紅的血瞳，第一次清晰地、正面地，落在了跌坐在地、驚魂未定的李星云身上。

那目光，冰冷，漠然，如同在審視一件需要搬運的物件。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淵。

李星云被這目光鎖定的瞬間，渾身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比剛才直面刀光針影更加冰冷、更加絕望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連血液都要被凍結！

玄色身影邁開腳步。步伐無聲，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踏在人心跳的節點上。他朝著李星云走來，每一步靠近，都讓周圍的空氣變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

李星云想要后退，想要逃離，但身體像是被凍僵，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雙暗紅的、旋轉著冰冷勾玉的血瞳，如同深淵的入口，在他眼前不斷放大！

恐懼達到了頂點！李星云猛地閉上眼，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預想中的接觸或傷害并未到來。

一只冰冷、如同玄鐵鑄就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如同枷鎖般的冰冷觸感。沒有憤怒，沒有憐憫，只有純粹的、執行命令的機械力量。

李星云被這股力量強行從冰冷的地上拽了起來。他雙腿發軟，幾乎無法站立，只能如同牽線木偶般，被那只冰冷的手拖著，踉踉蹌蹌地朝著石室另一條更加幽暗、散發著濃重鐵銹和血腥氣息的甬道走去。

他不敢回頭，不敢再看那雙眼睛。只能任由自己被拖拽著，離那片幽藍的冷光和那個如同魔神般的身影越來越遠。

甬道的陰影吞噬了兩人的身影。

石室中，只剩下袁天罡如同深淵般靜立的身影，角落那個眼眶淌血的灰衣死士，以及滿地狼藉的鐵沉木樁殘骸。

袁天罡覆面頭盔下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那些光滑如鏡的斷口，最終落向那條吞噬了兩個身影的幽暗甬道。

死寂中，只有螢石散發的幽藍冷光，恒定地、冰冷地流淌著。

幽暗甬道的盡頭，那被拖拽著前行的李星云，在極致的恐懼和冰冷中，似乎產生了一絲錯覺。

在身后那雙暗紅血瞳的注視下，在那冰冷的玄色身影轉身拖拽他的瞬間……

他仿佛……極其短暫地……看到那雙冰冷旋轉的暗紅勾玉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冰層裂痕般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