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煙縷懸在修車鋪的梧桐樹梢，晨露順著葉尖墜成銀線，卻被一股刺鼻的柴油味攪得支離破碎。那味道來自鋪子門口新劃的“死”字——用柴油寫的，夜里潑的，太陽一曬，油痕滲進水泥地，像道永遠擦不去的疤。

青年蹲在門口，指尖撫過那道油痕時，指腹沾了點黑色油星。他沒抬頭，只是從工具箱里摸出半瓶煤油，倒在抹布上慢慢擦。柴油和煤油混在一起的味很沖，他卻屏住呼吸沒咳嗽——妹妹的書包就放在門檻內，她今早要帶新畫的手抄報去學校，他怕味飄進去熏著紙。

“沖擊鉆的齒輪被換了劣質貨。”貪婪的算盤在半空急促地響，算珠碰撞聲里裹著鐵屑的銳響，“昨晚綠毛帶著個修電機的，撬了工具箱，把新齒輪換成了回收的舊件，齒紋磨得快平了，今天修貨車肯定卡殼。”

懶惰的煙縷裹著枕頭蹭了蹭梧桐葉，露水打濕的枕面泛著潮光：“比古埃及盜墓賊還陰，專挑吃飯的家伙下手。上次看金字塔里的工匠刻碑，被祭司換了鈍鑿子，硬是鑿了三天三夜沒吭聲。”

色欲的暖光落在青年擦地的手上，他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昨天修拖拉機時沾的泥，此刻正被煤油泡得發白。“你看他擦到‘死’字最后一筆時，抹布頓了半秒——那是他爸的忌日，去年今天，他在這地上燒過紙錢。”

青年擦完地，把抹布扔進桶里，轉身時后腰的舊傷又在疼。他摸出兜里的止痛片，沒敢馬上吃——妹妹說這藥傷胃，早上特意給他煮了小米粥，還臥了個溏心蛋。

早市剛開，第一個客戶就來了——是拉菜的王師傅，貨車后軸卡得厲害，說昨晚卸菜時還好好的。青年鉆到車底，扳手剛碰到螺絲就頓住了：軸套里被塞了半袋細沙，混著幾根鐵絲，轉起來“咯吱”響，再晚點可能就卡死了。

“是黃毛的手法。”暗（嫉妒）的冷光繞著車底轉了圈，沙粒里混著根染成黃色的頭發，“他昨晚在菜市場后門的沙堆里待了半小時，綠毛用手機照著，他往塑料袋里裝沙。”

明（嫉妒）的暖光落在王師傅攥著的煙盒上，盒里只剩最后一根煙，他卻沒抽，夾在指間轉：“王師傅今早看見黃毛在街角笑，心里早明白了，剛才還往青年的工具箱里塞了袋茶葉蛋，說‘給你妹妹補補’。”

青年從車底爬出來，滿臉油污，卻笑著說：“小事，沙子卡進去了，清理下就好。”他沒提鐵絲，也沒說軸套磨損，只是多擰了兩圈固定螺絲，又往軸承里多灌了半瓶潤滑油——那是他昨天特意買的進口貨，比平時用的貴三倍。

王師傅臨走時塞給他張五十塊，青年找零的手頓了頓——平時修后軸只要三十。“多的算定金，”王師傅拍他肩膀，力道不輕，“下周我兒子結婚，貨車得好好拾掇拾掇，給我扎個大紅花。”

青年望著貨車消失在街角，突然咳嗽起來，煤油味嗆得他眼眶發紅。里間傳來妹妹背書的聲音，“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是她昨天剛學的論語，讀得字正腔圓。

中午放學，妹妹背著書包跑進來，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獎狀——她在作文比賽里拿了獎，題目是《我家的修車鋪》。“老師說要貼在學校的光榮榜上，”她把獎狀遞過來，鼻尖沾著點墨水，“我寫了哥哥修自行車時，陽光照在扳手上的樣子。”

青年接過獎狀，指尖在“修車鋪”三個字上蹭了蹭，突然想起早上那道柴油字。他沒說話，只是從抽屜里摸出個新相框，比上次裝三好學生獎狀的那個還大，框邊鑲著圈小鉆，是他攢了半個月零錢買的。

“相框里的玻璃被換了。”貪婪的算盤突然響，算珠聲里帶著碎玻璃的脆響，“綠毛趁青年去送車，從后窗伸手進來，把鋼化玻璃換成了普通玻璃，邊角還故意磕了個豁口，碰一下就可能碎。”

暗（嫉妒）的冷光落在后窗的插銷上，插銷被人用鐵絲撥松了，留著條縫：“他以為沒人看見，卻沒注意張奶奶的老花鏡正對著后窗，錄像里連他袖口的破洞都拍得清清楚楚。”

青年把獎狀放進相框時，指尖碰到了那個豁口，血珠瞬間冒了出來。他慌忙把相框往高處掛，避開妹妹夠得到的地方，笑著說：“太高了，得踩梯子才夠得著，等你下次拿獎，咱們再買個更大的。”

妹妹沒接話，只是轉身去拿醫藥箱，踮腳夠到最上層的碘伏時，七罪看見她書包側袋里露出半截兼職宣傳單——是她昨天放學在超市門口發的，一小時八塊錢，手里的創可貼就是用第一筆工錢買的。

傍晚時分，黃毛帶著人又來了，這次沒進店，只是在街對面的燒烤攤坐下，故意把音量開得很大。“聽說李家小子他爸當年……”黃毛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像根沾了糞的鞭子，“欠了賭債還不起，才從橋上跳下去的……”

青年正在給輛電動車換電瓶，扳手“當啷”掉在地上。妹妹剛端出來的綠豆湯灑了半碗，瓷碗在地上磕出個豁口，和相框的豁口一模一樣。

“罪源值在漲。”暴怒的煙縷在半空劇烈震顫，比上次暴雨天更洶涌，卻被一層更堅韌的膜裹著，膜上隱約映出妹妹的影子，“像被堤壩困住的洪水，浪頭越高，壩基越沉。”

色欲的暖光裹住妹妹的手，她正蹲下去撿碎瓷片，指尖被劃破了也沒哭，只是把最大的那塊碎片塞進兜里。“她在想，等下用膠水粘起來，說‘碎了也能盛東西’，就像上次粘哥哥的扳手一樣。”

青年彎腰撿起扳手，突然笑了，對著街對面喊：“黃毛，你們的車鏈條松了，要不要我免費給你們緊緊？”

黃毛愣了愣，罵了句臟話，卻沒過來。燒烤攤的老板——那個總被黃毛欺負的瘸腿大叔，突然往他們桌上潑了盆水，罵道：“吃你的串，滿嘴噴糞！”

夜里關了鋪子，青年坐在工作臺前，把妹妹撿的碎瓷片一片片粘起來。膠水味混著機油味，像極了他小時候，媽媽用同樣的膠水粘他摔碎的玩具車。妹妹趴在旁邊寫作業，臺燈的光在她發梢鍍上層金邊，她突然說：“哥，下周我去參加數學競賽，一等獎有獎金。”

青年的手頓了頓，膠水在瓷片上凝成細小的水珠。“不用急，”他說，“哥的活夠你交學費了。”

“不是為了學費。”妹妹轉過臉，眼睛亮得像星星，“獎金能買個新工具箱，帶鎖的那種。”

七罪的煙縷聚在窗臺上，看著青年把粘好的瓷碗放在妹妹的書桌前，碗里盛著她攢的糖紙，紅的綠的，像捧小太陽。貪婪的算盤響了很久，算珠聲里帶著嘆息：“五千年前，洛陽城的鐵匠被惡霸砸了鋪子，他沒哭，只是把碎鐵撿起來重煉，打了把更鋒利的刀，刀柄上刻著女兒的名字。當時的老君在爐前看著，往火里添了塊女媧補天剩下的彩石。”

接下來的日子，惡意像藤蔓一樣瘋長，卻總在觸到妹妹時停下。黃毛他們把修車鋪的招牌鋸了個角，青年連夜用木板補好，妹妹在補的地方畫了只小熊，和她帆布鞋上的一樣；他們往青年的飯盒里撒沙子，妹妹每天早上替他裝飯，在飯盒底墊張油紙，說“這樣沙子就漏不進去了”；他們甚至偷偷報了假警，說修車鋪藏了違禁品，警察來查時，卻看見滿墻的獎狀和妹妹的手抄報，帶隊的老警察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說“好好干”。

最狠的一次，是在妹妹生日那天。青年特意關了半天門，帶她去公園玩，回來時發現鋪子里的零件被翻得亂七八糟，最值錢的那臺二手發動機不見了——那是他攢了三個月錢買的，打算修好后賣給物流公司，夠妹妹半年的學費。

妹妹的生日蛋糕摔在地上，奶油濺在墻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媽媽笑得溫柔，像在說“沒事”。青年蹲下去，把沒沾灰的蛋糕塊撿起來，塞進妹妹嘴里，說：“甜吧？哥明天再給你買個大的。”

妹妹含著蛋糕，突然抱住他的脖子，眼淚把他的工裝浸濕了一大片：“哥，我不想上學了，我去打工幫你……”

“胡說。”青年把她扶起來，指腹擦掉她臉上的奶油，“你要是不上學，哥修再多車也沒意思。”

那天夜里，青年沒睡，蹲在門口抽煙，煙蒂在地上堆成小山。七罪看見他的影子在墻上晃，像頭困獸，卻始終沒沖出那片月光。凌晨時，他突然站起來，把那臺舊發動機的空箱子拆開，用木板拼成個小書架，擺在妹妹的書桌旁，上面放著她所有的獎狀。

“他把空箱子變成了書架。”傲慢的白光在書架上空停留很久，聲音里帶著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就像百萬年前，洪荒里的先民把洪水沖毀的窩棚，改成了能擋雨的石屋。”

一周后，妹妹的數學競賽得了一等獎，獎金足夠買兩個新工具箱。她卻把錢換成了臺小型電焊機，說“哥修發動機時能用”。那天，張奶奶帶著警察來了，老花鏡里的錄像清清楚楚錄下了黃毛他們偷發動機的過程——還有之前所有的小動作。

警察帶走黃毛時，青年正在給妹妹的書架刷漆，天藍色的，像公園里的湖水。妹妹舉著獎狀站在旁邊，陽光透過窗戶落在獎狀上，“一等獎”三個字閃著光。

七罪的煙縷懸在屋頂，看著警車消失在街角，看著青年把那臺找回來的發動機擦得锃亮，看著妹妹在新書架上擺上第一本書——《論語》，翻開的那頁正好是“人不知而不慍”。

“他的暴怒從來不是洪水。”色欲的暖光裹著那頁書，聲音里帶著笑意，“是灌溉的渠，把最烈的水，都引去了需要的地方。”

貪婪的算盤響了最后一聲，算珠碰撞的聲音像顆糖落在地上：“從良渚的玉匠，到長安的鐵匠，再到今天的修車鋪，凡人最厲害的本事，從來不是不生氣，是把氣變成護著別人的力氣。”

夕陽西下時，青年關了鋪子的門，鎖是新換的，鑰匙串上掛著妹妹做的小熊掛件。兄妹倆手拉手往菜市場走，妹妹說要吃番茄雞蛋面，青年說再加兩個荷包蛋，聲音混著晚風，像首沒譜的歌。

七道煙縷跟著他們，飄過掛滿燈籠的菜市場，飄過孩子們追逐的小巷，飄過爬滿牽牛花的圍墻。懶惰的煙縷打了個哈欠，枕頭虛影上沾了片牽牛花瓣；暴食的煙縷在糖畫攤前盤旋，說“明天的小兔子該畫得再胖點”；嫉妒雙生的光縷纏著彼此，像兩根擰在一起的紅線。

傲慢的白光始終在最前面，像道不會滅的航標。他知道，這場關于忍耐的觀察還遠沒結束——只要這對兄妹還在，只要人間還有這樣的守護，他們就會一直看著，看著那些被稱為“罪”的能量，如何在愛的容器里，釀成最溫柔的平衡。

夜色漸濃，修車鋪的燈又亮了，天藍色的書架在燈光下泛著暖光，上面的獎狀和書，像片小小的星空。遠處傳來夜市的喧囂，近處是兄妹倆的笑聲，混著機油味和番茄的香，在晚風里漫開，漫過整條街，漫過七罪的煙縷，漫成了這人間最踏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