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母來電。余方覺久未歸家問安矣。寒暄畢，母曰：“汝父兩日不適，似舊疾復作。“

余問：“何以至此？“

母曰：“前夜汝父隨東院大伯竊鄰園李樹，幾為所擒。驚悸心痛，至今未緩?！把援?，呼父曰：“汝自言之?！?

父接電話，高聲問：“喂，汝安否？“

余曰：“安好，何以心痛？“

父曰：“我欲于庭中植李樹二株。前夜與汝大伯持鋤往南嶺竊之。刨五株許，將行，大伯急曰：'后有執燈追者。'遂棄樹奔逃。彼二人竟逐之，我恐其至家，乃奔西塋。途中踣地，膝破。后呼：'在此！在此！'“

“我惶遽起復奔，迂道至北盧溝乃止。足痛，始覺一履失矣。大伯不知匿于何處，昨晨往訪，方知其夜遁入樹穴?！?

“兩日心悸神疲，恐魂驚矣。今晨汝母為我叫魂，亦無效?！?

余曰：“我歸，陪汝就醫?！?

父亟止曰：“不必！非大事。汝謹業即可，我不復竊樹矣，無憂?！?

擱電話，余心戚戚，愧對父母及鄉鄰。自幼侍親，眷戀深矣。昔中學時，負笈二三十里外，宿校，常夜哭于衾。及登第，父母大悅，父遇人輒曰：“我兒入名牌大學矣?！澳蛤T車攜我遍告親鄰，歸則滿載農物：豆一囊，雞二只，蛋一籃，或有錢三十五十。

我始入大學之年，未嘗不思家。是歲，外祖父卒。其逝也，我心大慟。

憶昔總角之時，每至外祖家，必與同榻。外祖性耽煙，宵分方寐，黎明即起，起早貪黑，只為多吸數袋煙耳。夜闌人靜，我已酣睡，外祖猶為我言其少時事。俄而問曰：“汝師年幾何？”我睡意朦朧，唯含糊應之。外祖遂曰：“噫，汝倦矣，速睡?！蹦艘詿煷鼡艨谎財迪?，脫衣就枕。我轉身入其懷，外祖笑曰：“我素畏癢，汝外祖母猶不敢觸，獨汝觸之不癢，奇哉?！?

冬月，凌晨四點，外祖已起，枯指如柴，自煙袋中捻煙絲入斗，引火柴點燃，猛吸一口，煙葉滋滋作響。我瞇目視之，復轉側睡去。外祖復言往事，曰：“昔我外祖嘗謂我曰：‘人之一生，萬物皆可劫奪，唯學問藏于腹中，誰能取之？故當勤學，以求功名，庶幾不負列祖列宗?！?

自外祖卒后，我始知生命有盡，逝水難追，心中常生悵然。念及父母，他日若有此日，我當如何？是悲？是悔？我不得而知。瞻望將來，唯有困惑；回首往事，徒留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