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培建下樓，適與余遇。乃問曰：“飯否？“余攜水瓶，方自水房汲水歸，扶鏡答曰：“未也。何？欲宴我耶？“培建蹙眉頷首，面色戚戚。余曰：“罷了，且我為東。“培建曰：“誰請孰異？橫豎金不多耳。“
二人至門側小店，入雅間。培建呼侍者：“青島啤酒一箱。“余瞠目欲止，轉念默然，心忖：非年非節，不過家常便飯，何飲若是之多？遂共坐門側，點四菜一湯：酸辣土豆絲、水煮肉片、哨子豆腐、干煸蕓豆并紫菜蛋花湯。初，培建默然，惟繃面含青，舉杯連飲。余對坐相陪，不多不少，隨其量盡。俄而箱中六瓶皆空。
諸菜皆平素常食者。酸辣土豆絲，余素所嗜也。昔在西安求學時，培建亦好之，以其為館中至廉者。庖人以油炸椒，入青椒絲，投洗凈土豆絲于釜，滋啦作響，鏟翻數下即熟。自至潭水任事，某夜余獨往夜市食此菜，亦值三錢，而量過館中。更飲扎啤一杯，四錢，遂得大快。時余飲扎啤，觀途人往來，心甚樂之——蓋喜此混跡陌客間，無人相識，可隨意俯仰，或低吟俚曲，其逍遙如脫籠之虎也。
培建忽低聲曰：“兄弟，連日來，我思之甚久，萬事皆透矣。人生在世，不過爾爾。我生至今，未嘗若是之不順。縱在高中，壓力雖大，尚能挺過；今次，則覺難支，竟思人生無趣。高二時曾欲自戕，近日復念生死，我亦自覺失常矣。“
余慰之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儕農家子，素習艱辛，當有韌性。人處厄境，實則最安之時——譬如人仆地，無可復跌，稍有轉機，便向好途。昔讀叔本華書，其言頗趣：'人因不得所欲而苦，既得之，覺與望違，遂生無聊。人生如鐘擺，搖于苦與無聊之間。'當苦時，多思昔日樂事與己之成就，勿徒自責。世間事，非盡心竭力便能有成，蓋受客觀所囿也。“
培建曰：“吃苦受罪，我不懼焉，最怕者，受辱也。女友與我訣別，其情冷若冰霜。昔日親昵，今忽交惡，甚于陌路，令我難容。彼與我言，不視我面，惟冷冷曰'分手'。舊識眉眼，近在咫尺，恍若隔世。我情難受——向以她為至善，自謂待之無失，必不相棄。“
余曰：“事必有因，汝未問之耶？或有負她之處？“
培建曰：“我何負她？安分供職，月寄薪于其卡。固問之，初不言，惟云父母不許。此乃欺我之言！今何時也，尚言父母不許？其父母皆中學師，非權貴。我固問之，乃曰：'人會變。原望共考研，多得相處；汝既就業，無意向學，我覺二人價值觀已殊。'我曰：'此非理由。'遂默然。后從同窗處聞，彼已與班中考研生相好。我數往尋之，每見彼生在側，警惕視我，如防豺虎。方悟：人活于世，非富即貴，或有地位。三者皆無，則活計難堪。“
余曰：“汝圖仕進，無論成敗，其志可嘉——蓋欲變現狀也。不似我，連改易之勇皆無。專注一事時，勿慮后果：愈慮則心愈重，當釋負擔，可進可退，能得能失，勿較細故。今汝處困厄，如弓之極張，壓力雖甚，亦是蓄力之時。當學弛張之道，非一味緊張也。觀成大事者，皆善休逸，各有雅好。列寧亦云：'不善休息者，不善工作。'汝當于學余自適，聽歌、晤友可也。我以為異性友勝于同性——然必擇可靠者，免其背刺。女子心思細，或能察汝所未覺，此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汝不妨求一二紅顏知己。“
培建曰：“昨日午后，我伏案讀書，腰倦，遂伏枕觀之。不覺神思恍惚，如墮夢境。俄而魂若離體，飄于屋梁，俯看己身，忽覺可憐。未幾時，淚下滿腮，淚已涼而不止。當時之壓抑，非言語可表，惟絕望耳。有時思之：人生如此，日夕苦抑，究竟何圖？然念及父母，心如刀割——彼皆年逾五旬，撫我成長，實非易事。我無以報，若非雙親在堂，真欲一死了之。“
余取案上酒，與培建盡飲，曰：“此等挫折何足掛齒！誰無逆旅？困厄時，咬牙挺忍便過。汝今似鉆牛角尖——眼前有一葉，便謂天下皆葉。邇來處人生低谷，諸事不順，遂以為常。殊不知人生日日變遷，不可能久厄，亦不可能久泰。汝自謂倒霉，然觀更甚者，則汝已算幸矣。試看殘肢者，天生不全，僅能自存，猶奮然活世。人當有韌性，如鋼之可曲，受壓則稍彎，不似鑄鐵，一折便斷。“
培建怔半晌，曰：“我今覺己如彼生鐵，竭力承之，然至崩摧之際，則萬念皆欲棄矣。我輩日與俗輩交，勾心斗角，實已厭之。上月，署中于主任，強使我下樓拾卵石置其盆。我心郁塞：拾石亦為公干耶？樓下皆水泥地，令我何處尋之？不得已，乃往東園，持杖撥泥，逾時許，方得數枚，就水龍頭滌凈晾干以進。彼尚詈罵不已：'何遲也？'我默然，憤火中燒，終強忍之。向之笑而出，獨往辦公樓西北隅，蹲地泣久之。“
“昔在家時，未嘗受此辱。雖耕稼勞苦，然皆自愿為之；今若仆役，呼來喝去，尚何尊嚴之有？若此輩終生，能有何出息？六十退休，寂居水泥室中，孤獨赴黃泉。臨歿回首，有何可憶？無非庸常日月，郁塞情懷。既已預見數十年后景，復何生趣？“
余忽對培建生敬。二人出身略同，素日嬉游，然深談未嘗有也。沉思久之，乃曰：“天下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勿遽定論。事物本相，不因汝心之哀樂而變。多思固善，若思慮成負，妨于前行，則莫若不思。“
“悲觀者之言，初聞似有理，然經不起推敲，難經歲月考驗。同遭打擊，或以為滅頂，或以為微雨。何哉？閱歷異，視角異，承受力異也。人當脆弱，則小挫亦致命，遂自沮喪。君今之困，未必最甚者，然君之狀，或為最差矣。凡事皆相對也。“
培建曰：“何時方能揚眉吐氣，不復窩囊活世？“言畢淚下，伏案微泣。我知其醉矣，盡泄積郁。亦不勸，但自飲。三觴既盡，培建起，見我獨酌，斥曰：“汝飲幾何矣？“我抬眸曰：“適三觴，此杯方盡。“
培建曰：“我補之，我補之。“我曰：“隨意。“少頃，曰：“覓一女友可也，失意時或能相慰。“培建忽仰首，瞪視屋梁燈棍良久，喟然長嘆。我曰：“校中多女，豈無當意者？“培建曰：“前創未愈，何暇復尋新傷？“
余曰：“觀汝所言，似謂交游皆苦，萬事無趣，動輒致傷。若此……“方欲言“何生為“，忽念此正其心結，遂止。培建哼曰：“我知汝欲言何。“余曰：“我言肺腑：男兒失意時，有女子在側絮語，或稍慰懷，勝于此間買醉。汝事事壓抑，不向外泄，終有崩潰之日。非但壯志難酬，恐將一事無成。“
二人結貲欲去，地上空瓶已兩箱。相扶下樓，旁坐侍者方假寐，聞門啟，目驟亮，欣然迎上，收拾杯盤。外間卷簾已下其半。老板娘欲扶培建，余搖手示無礙。
途上，余猶欲扶之，培建掙脫曰：“未醉！勿拉拉扯扯，使人謂我真醉也。“言畢踉蹌，幾欲仆地。二人蹣跚而行，至一草坪。培建厲聲曰：“老子必當出人頭地！“余正對一黃花，溺時且詈曰：“燙死你！燙死你！“培建旁見之，笑罵曰：“定是醉了。“言未畢，嘔矣。
校中歲月單調，周復一周，譬如故里磨驢，循轍往返，勞而不前。每星期四午后，全校教員聚學，多是各院同人共坐，聽文件，傳精神，再布庶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