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時,已經懂很多事了。爸爸說我從小就聰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其實不光過目不忘,聽過的事情,我也會牢牢記在心里。大人們以為我不更事,因此講話毫不避諱我。其實有些話的意思我明白得很,我只是假裝沒聽到,假裝不明白。手上的玩具是我重要的偽裝,我握著它們,大人就覺得我的注意力在此。
我曾不止一次聽外公對媽媽說:“那個男人沒出息的,為何當初你如此粗心?”
每當此時,媽媽都不說話。
于是外公會接一句:“雖然有個拖油瓶,但畢竟還小,你也還小,要說也來得及。”
六歲的我懵懂還是有的,我當時不太理解是什么事情“來得及”,但是看媽媽的表情,我心里隱隱覺得,此事應該與爸爸有關。我還本能地意識到,我不能把這些話告訴爸爸。
到了現在,快十四歲了,我已然明白了,那是“來得及離開爸爸“的意思。
我不明白天下為何會有父親如此希望自己女兒離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并不是傷天害理之人呀,不應該巴望兩個人好好生活嗎?
況且,這其中還有一個我。可能我是他嘴里的“拖油瓶“,是一個負擔,最好不要考慮在內。
我因此十分抗拒和外公接觸。
我模糊的記憶中記得,還很小的時候,外公一來我家,便會抱著我出門。我當然很高興,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到處都是新奇的、我沒有見過的東西。頭頂上有飛機飛過,看上去只有蒼蠅那么大,隆隆聲轟鳴,我都會指著天,興奮好一陣子。
后來奶奶來找我們,笑容滿面,說:“親家累了,家里泡了新茶,去嘗嘗鮮罷,孩子可能也餓了,回去歇會兒。”
外公才不太情愿地把我交給奶奶。
我一直以為外公愛我,所以才舍不得放開我。但是他為什么又跟媽媽說我是“拖油瓶”呢?我知道這個詞很難聽的。
爸爸和媽媽從來只給我笑容,無論什么時候,下班回到家,爸爸總會像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小禮物來給我,小糖果啦,小汽車啦,或者是小布偶之類的。因此我對爸爸總是有期待,我知道他永遠會讓我開心。
媽媽當然也是,她最愛親我的臉。她的頭發會撩撥到我的臉頰和額頭,氣味香香的,媽媽的臉也是軟軟的。這種氣味的記憶,一直伴隨我到現在。
我記得那個時候爸爸經常會抱住媽媽,我就會吃醋,不讓他抱媽媽,轉而自己去抱她。我的反應總是會逗笑他們,那個笑聲讓我安心,也是我記憶里的安慰。
所以我始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離開。
自從和大頭一起,去那個地址找到媽媽后,我反而更灰心了。我看到媽媽平和安穩的表情,不緊不慢的步態,還有她身旁的男人。我感覺離她更遠了,甚至比我腦海中的媽媽更遠。要不是我的突然出現,她可能會這樣過一輩子的。
我的情緒里有沒有記恨媽媽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種距離。媽媽來找我吃飯的時候,我坐在她對面,我不敢盯著她看,只敢時不時偷偷瞄她一眼。我本以為我會抱著媽媽大哭,會和媽媽回憶以前的時光。但其實都沒有,我們甚至沒有說夠幾句話。
媽媽在我面前,非常的陌生。
這也難怪的,我已經快十四歲了,媽媽離開了八年,就算她再生一個孩子,也比當初那個六歲的我還要大了。
對了,不知道媽媽還有沒有生孩子。
自從拒絕大頭后,他變得有些奇怪。我并沒有躲著他,我還是會去那個公園,畢竟再難找到一個像這樣環境安靜舒適,人又稀少的地方了。
這已經是我第三天逃學了,每天從爸爸的車上下來,我就往校門口慢慢地走,爸爸沒有戒心,立刻便開車走了,那時我再調轉方向,去我想去的地方。我知道老師開始不相信我生病的托辭了,但礙于優等生的臉面,他還沒有把事情說破。
大頭也能在公園看到我,每次我坐到長椅上,不多久他便出現了,也不過來,就遠遠的坐在另一處,和我仿佛不相識的模樣。
幾次以后,他大概忍不住,就走過來,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
“你的媽媽怎么樣了?和你相認了么?”他說話時眼睛看著別處。
我冷笑:“你知道些什么,我又不是走失兒童,哪有什么相認不相認。”
“我看得出來。”
我不理他,掏出一根煙來抽。
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又開口:“所以你利用完就把我扔了?”
我轉頭凝視他。我也不想否認,特別是知道他有個警察表哥后,我確實想讓他幫我做些事。但是本來我和他之間也沒有承諾,所以談什么扔呢。
我說:“別講這些,你也不曾屬于我,何來‘扔了’一說?何況,你知道什么叫拋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大頭突然激動起來,“你媽媽對你就是拋棄。”
我狠狠瞪著他。
“我看得出來,我全都看得出來!”他朝我喊。
我瞪著他的目光更加兇狠。
“你也是,我為你做這些事,你還與我牽手,還靠在我懷里,現在都懶得理我,你就是個婊子。”
我猛地站起,揚起胳膊狠狠朝他臉上甩去。他反應很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順勢一扭,我被他擒住,手臂關節一動就生疼,咬牙忍住了不叫出聲來。
我用腿踢他,他把我的手抓得更緊,用力把我往下按,我吃痛不過,身體一軟,被他壓在草地上。
我感覺到他一手壓住我,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襯衫里,我奮力反抗,用盡全身力氣彎腿踢他,幾乎是搏命的氣勢。
可能是被我踢到了痛處,也可能懾于我以命相搏的氣勢,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喘著粗氣瞪著我。
我的手臂因為掙扎,好幾處變得淤青,手肘還破了皮,這破皮雖然不大,但用手一按鉆心的疼。
我從草地上爬起來,往前跑幾步,到了他面前,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這次他沒有還手,只是眼神望著我,從兇狠,變得哀怨。
我整理一下衣衫,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只聽得他在我身后大喊:“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什么警察表哥!我花了錢找人幫你查!你現在這么對我!”
我沒有回頭,我該怎么說呢,活該。
已然傍晚,路燈倏然點亮,街上行走的車燈也一盞盞打開。我把外套掛在肩上,沿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往回走。
手臂仍然有被扼住的幻覺,青紫的樣子提醒我真相。路過街角的交通反光鏡,我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還有未去的青草,衣衫凌亂,校服外套不倫不類地掛在肩上,良不良痞不痞的。
我像個野孩子,活該被小流氓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