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入蟾心的剎那，白野只覺一股暖流順著喉嚨炸開，緊接著天旋地轉。

他的視角驟然縮小，四肢化作短小的蹼足，紅墨色的皮膚布滿褶皺。

眼前的世界變得龐大而模糊，唯有一道扎著雙丫髻的小小身影清晰無比。

“小紅，快看！爹爹給我買的糖葫蘆！”

女孩是阿葉，她舉著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蹲下身，發間別著朵嫩黃的迎春花。陽光落在她鼻尖的絨毛上，溫暖的像化開的蜜糖。

他一蹦一蹦的跳過去，用腦袋蹭阿葉的掌心，聽她咯咯地笑：“爹爹嚇唬我，說再私自跑下山玩就要把我嫁給小紅?！?

“我不怕！小紅最乖了！我覺得嫁給小紅沒什么不好的！”

“我就要嫁給小紅！”

那時的他剛開智不久，不懂“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這是阿葉說的話，便該記一輩子。

他吐了吐舌頭，吞下一顆裹滿了冰糖的山楂。

好甜。

記憶的碎片突然變得鋒利。

火光染紅了彩云山的天空，刺鼻的血腥味蓋過了門派里常年飄著的藥香。

到處都是尸體，到處都是敵人！

不久前，小紅和阿葉看著一道巨大的劍氣劈開山門，瞬間抹殺了無數弟子的生命，滿身是血的掌門爹爹對著他們大吼：

“快跑！”

他努力鼓脹起身軀，大到可以馱著阿葉。

那晚的月光很冷，女孩的眼淚打在他背上，燙得像烙鐵。

敵人很有耐心，逃亡的路很長，長到女孩的雙丫髻變成了垂腰的長發。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一個小鎮遇到了周玉。

那是個穿著青衫的年輕修士，會給阿葉買她最愛吃的糖葫蘆，會在她修煉遇到瓶頸時耐心講解。

阿葉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不再是對著他時的那種心事重重，而是亮得像星星的、全然放松的歡喜。

小紅縮在角落，看著他們并肩坐在月下說悄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著疼?？伤匆娕⑿α耍阆?，這樣也好。

他只是一只蟾蜍，一只靈寵，本就不該奢望什么。

忽然周玉倒下了。

那天那支毒箭是沖著阿葉來的，卻被周玉替她擋了。

他眼睜睜看著青衫修士拼盡最后一絲靈力斬殺了刺客。

可隨后周玉的生命力像退潮般散去，皮膚變得青灰，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阿葉抱著沒有動靜的情郎，眼睛腫得像核桃，她第一次用那樣哀求的眼神看著他。

抓住他的前蹼，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小紅，你是辟毒神蟾，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他瘋狂的運轉天賦，舌頭探入周玉的傷口，盡可能的吸收毒液，卻只讓那青灰的皮膚泛起一陣詭異的潮紅。

這竟是一種“活毒”，會不停以宿主的生命作為養料壯大自己。

最后，他只能以天賦神通將精血化成靈霧噴灑在周玉身上，才勉強維持住他的生命，但始終無法讓他真正醒來。

阿葉的眼神越來越絕望，最后變成了一種他未曾見過的模樣。

她突然抱住他的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紅，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我說了要嫁給你，卻和阿玉在一起......”

“只要你能救活他，我就......我就真的嫁給你，好不好？像小時候說的那樣，一輩子陪著你?！?

他當然知道阿葉在騙他，可看著女孩眼中的淚水，他還是瘋了似的點頭。

天賦沒用，精血沒用，從丹宗買來的解毒藥更沒用，深入妖域偷回來的生息草還是沒用。

就在他絕望之際，一位在妖域結識的黑袍大妖突然出現，交給了他一本神奇的古籍。

他瞞著阿葉，按古籍上所記載的，挖開了周玉的胸膛，將那株生息草的根須種了進去。

周玉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救活了他。

周玉的頭發成了枝葉，眉毛長出根須，他成了一個活藥人。

當朱蟾興高采烈的帶著周玉去見阿葉時，她卻發出凄厲的尖叫，拔劍就朝他刺來：“你對阿玉做了什么！”

“妖物！你就是個惡魔！”

看著自己飛出去的殘肢，早已走火入魔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不是救活了周玉嗎？為什么阿葉要殺我？”

雖然有點疼，但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死亡。

只不過.....要是他死了，以后就只剩阿葉一個人了。

就在他以為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了的時候，那位黑袍大妖再度出現。

冰冷的血液滴進他的傷口，帶著足以重獲新生的充沛妖力。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扭曲，在膨脹，那些被劍刺出的傷口長出了堅硬的疙瘩。

他看見阿葉驚恐的臉在眼前縮小，然后被他新生毒囊噴出的霧氣所籠罩。

皮銷骨爛，轉瞬化作膿水。

“阿葉......”

白野猛地睜開眼，冷汗浸透了后背。

“前輩你醒了！阿葉是誰？”

白野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新房的床上，身上還蓋著大紅喜被。

這次體驗的記憶比以往更加真實且長久。

李清雨坐在床邊，看上去竟然毫發無傷。

“確實有點像?！卑滓岸⒅哪橗嬚f道。

“像誰？”李清雨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鬼使神差的問了句。

“怎么說呢？”白野想了一會兒，即便以朱蟾的視角經歷了一切，他還是完全無法與朱蟾或者阿葉中的任何一個共情。

只有厭惡。

“像一個戀愛腦的瘋女人。”

“？”李清雨聽不懂。

白野也不解釋。

兩個瘋子，只有周玉一個倒霉蛋。

話說朱蟾自稱周老爺，那個胖子不會就是周玉的肉身吧？

白野懶得去求證，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值得他浪費時間。

“前輩有沒有從伏明老狗身上找到一個令牌？那是妖族通行的信物?！崩钋逵陠柕馈?

“令牌？早就燒成灰了吧?！?

天鳳隕滅的威力之下，白野不認為有什么令牌可以不被燒毀。

“那、那還請前輩帶我離開這里！”李清雨小心道。

連殺兩個啟靈妖族，定然會引起黑袍大妖的注意。白野本來也打算去人間暫時避避風頭，現在有個免費導游，當即便應承下來。

隨便尋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兩人便一同走出臥房。

周府內已經是一片狼藉，藥人們全都倒在地上。

失去辟毒朱蟾的控制，寄生在身上的靈藥不再是他們肉身的一部分，而先前被靈藥所吞噬取代的血肉也無法再彌補回來。

所以白野才說，他們早就在被種下靈藥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朱蟾斃命之時，就好像觸發了某個不存在的開關，讓這些理論上根本無法維持生命的藥人回歸了現實。

白野救不了他們，能給予的只有永恒的解脫。

唯有十幾個送親的轎夫樂師還清醒著，他們被滿地的“妖魔鬼怪”包圍，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

白野帶上他們挨家挨戶尋找，并沒有在竹樓中發現兒童，想來所謂的家人，不過是朱蟾給從外界騙來的人安排的角色而已。

那自己呢？自己的“家人”是真實的嗎？

白野已然察覺自己幼時的記憶十分模糊，回憶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兩人的隊伍一下暴增成十八人，一行人收集了一些物資，白野隨后放了一把大火，將一切罪孽化為灰燼。

沖天火光驅散了黑石沼的霧氣，數十年來第一回升起太陽，只是這里早已沒了需要沐浴陽光的農田。

火焰照耀前路，一行人奔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