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光手術
書名: 半熟月光作者名: 逃跑的兔牙本章字數: 5756字更新時間: 2025-08-15 12:26:35
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每一次掙扎著上浮,都被沉重的黑暗無情地拖拽回去。耳邊是遙遠而持續的嗡鳴,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雜音,又像是某種生命維持儀器單調的滴答。口鼻被異物堵塞,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引來氣管和肺腑深處撕裂般的灼痛和嗆咳的欲望,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
濃煙……焦糊的死亡氣息……還有最后那一刻,林嶼森滾燙的懷抱和他那只死死護住我后頸、不斷滴血的手……
“咳……呃……”一聲微弱而痛苦的嗆咳終于沖破喉嚨的桎梏,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真實的劇痛——喉嚨像是被砂紙反復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血腥味;胸口如同壓著巨石,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銳痛。
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我艱難地、一點點掀開眼簾。
刺目的、慘白的光線瞬間涌入,刺得眼睛生疼,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視野模糊了好一陣,才漸漸聚焦。
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墻壁。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還有……薄荷的清涼?
我轉動干澀疼痛的眼球。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懸在頭頂的輸液架,透明的液體正通過細細的軟管,無聲地注入我手背的血管。然后是蓋在身上的、漿洗得發硬的白色被單。
我在醫院。從火場里……活下來了。
這個認知帶來一陣虛弱的慶幸,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攥緊!林嶼森!他怎么樣了?!那只手!那滿身的傷!還有最后那濃煙……
巨大的恐慌驅使著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轉頭尋找。然而,脖頸的肌肉僵硬酸痛,稍微一動,便牽動氣管,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震得整個胸腔都在疼痛,眼前陣陣發黑。
“醒了?別亂動!你肺部吸入性損傷,現在不能用力!”一個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伴隨著輕快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粉色護士服的身影出現在床邊,動作熟練地調整了一下我臉上的氧氣面罩,又檢查了一下輸液管。“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只發出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嗬嗬”聲,火辣辣的疼。
“先別急著說話。”護士了然地點點頭,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你昏迷了三天,嗓子傷得厲害。來,先喝點水潤潤。”她拿起旁邊柜子上的棉簽,沾了溫水,小心翼翼地濕潤著我干裂出血的嘴唇。
冰涼的水分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但無法澆滅心底的焦灼。我的目光急切地越過護士的肩膀,在病房里搜尋。這是一間雙人病房,隔壁那張床上——
我的目光定格。
隔壁病床上,林嶼森靜靜地躺著。
他身上蓋著和我一樣的白色被單,露在外面的左手上扎著輸液針,透明的液體緩緩滴落。他閉著眼,臉色是失血后的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帶著病態的干裂。額發有些凌亂地搭在光潔的額角,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陰影,整個人透著一股透支過度的虛弱和疲憊。
但我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他的右手上。
那只手被厚厚的、潔白的紗布包裹著,從手腕一直纏裹到指尖,像一只臃腫的白色蠶繭。紗布的包裹異常嚴密,只在指根處隱約能看到一點暗紅色的血漬滲透出來。它被小心翼翼地擱置在一個專門的固定支架上,懸在床邊,一動不動。即使隔著距離,即使被紗布包裹,我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下面猙獰的傷口和縫合的針腳帶來的隱痛。
二十七針……
護士的聲音輕柔地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別擔心,你男朋友沒事。就是太累了,加上手上的傷,一直強撐著,現在終于扛不住睡著了。”她一邊幫我調整了一下枕頭,一邊帶著點感嘆的語氣繼續說,“你是不知道,這三天,他幾乎就沒合過眼。”
男朋友?護士的稱呼讓我微微一怔,心底泛起一絲復雜的漣漪。
“消防員把你們從火場里扒出來的時候,他人都快不行了,還死死地把你護在懷里,那只手啊……”護士搖搖頭,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送到急診,醫生處理他手上傷口的時候,嘖嘖,真是……皮肉都翻卷了,骨頭都差點露出來,清創的時候,我看著都疼,他硬是一聲沒吭,就死死盯著你那邊急救室的門,眼睛紅得嚇人。”
護士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我仿佛能看到那慘烈的畫面:他被煙熏火燎得不成人形,那只手血肉模糊,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只執拗地盯著我所在的方向……
“后來你轉到ICU觀察,他進不去,就在外面走廊守著,不吃不喝,誰勸都不聽。”護士嘆了口氣,“我們看他手上傷口太深,怕感染惡化,必須馬上手術縫合。推進手術室前,你知道他干了件什么事嗎?”
護士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可思議和動容。
她微微俯下身,壓低了聲音,像是分享一個秘密:“他啊,從自己那件燒得破破爛爛的衣服口袋里——也不知道怎么保存下來的——掏出來一個小盒子。”護士比劃了一下,“然后,就在手術室門口,當著我們幾個護士的面,硬是忍著劇痛,用他那還能動一點的左手手指,哆哆嗦嗦地,把盒子里那枚戒指……”
護士的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林嶼森那只被紗布包裹的右手,聲音更輕了:“……給戴在了自己右手的無名指上!那手指腫得老高,還有傷口,看著都疼!戴上去的時候,他手指都在抖,冷汗順著下巴往下滴!我們趕緊勸他摘下來,等好了再戴,太危險了,容易卡住血脈,手術也不方便。”
“你猜他說什么?”護士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他咬著牙,疼得臉都白了,還對我們笑了一下,說:‘不行……得戴著……等她醒了……第一眼……就得看到……’”
“后來沒辦法,手術時怕戒指影響操作,也怕傷口感染,醫生要求必須摘下來。他就死活不肯。最后是護士長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護士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和感慨,“給他做手部手術的時候,不是要戴無菌手套嗎?護士長就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給他戴在了無菌手套的里面!緊貼著皮膚!喏,就像這樣——”
護士伸出自己的手,比劃著在無菌手套內側戴戒指的動作。
“手術做了快四個小時,縫了二十七針!出來以后,他麻藥勁兒還沒完全過,人迷迷糊糊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那只被包成粽子的手看,看到手套還在,才又昏睡過去。后來轉回普通病房,守著你的時候,他那只手啊,就一直那么抬著,放在你床邊,手指頭隔著厚厚的紗布和手套,還總想去碰你的手……”
護士絮絮叨叨地說著,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細細密密地扎進我的心臟。那只血肉模糊卻固執地戴上戒指的手,那隔著無菌手套也要傳遞的微弱觸碰,那在手術室門口強忍劇痛也要堅持的執念……
目光再次落回林嶼森那只被層層包裹、懸在支架上的右手。厚厚的紗布下,那枚戒指,此刻是否正緊貼著他縫了二十七針的傷口,無聲地宣告著他的誓言?
視線瞬間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模糊。喉嚨的劇痛再也無法抑制那翻涌的情感。我猛地抬起那只沒輸液的手,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扯掉了扣在口鼻上的氧氣面罩!
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灼痛的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和撕裂般的痛楚!
“咳咳!咳——!”
“哎!你干什么!”護士嚇了一跳,連忙想幫我重新戴上。
我卻不管不顧,劇烈的咳嗽讓我弓起了身體,淚水混合著生理性的痛苦洶涌而下。我死死地盯著隔壁病床上那個沉睡的身影,用盡肺腑里殘存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嘶啞地、破碎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喊出了那個在心底盤旋了太久、也逃避了太久的答案:
“林……嶼森……”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咳嗽的余音。
他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我……愿意!”
三個字,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也抽走了支撐身體的最后一絲意志。身體重重地跌回病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濃重的血腥味。但心底那片沉重的、冰冷的荒原,卻在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仿佛照進了一道真實的、溫熱的月光。
病房里一片寂靜。只有我粗重的、帶著痛楚的喘息聲。
幾秒鐘后,隔壁病床上傳來輕微的響動。
林嶼森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布滿了疲憊的血絲,眼神因為剛醒來還有些迷蒙,但在捕捉到我淚流滿面、卻無比堅定地望向他的目光時,瞬間凝聚起驚人的光亮!
那光亮如同穿透陰云的星辰,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動了動干裂蒼白的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然后,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儀式般的鄭重,移向了自己那只被紗布和支架固定著的右手。
那只完好的、掛著點滴的左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動作因為虛弱和牽扯傷口而異常緩慢。他的目光緊緊鎖在那只被包裹的右手上,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而艱難的操作。
左手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開始剝離包裹在右手上的、最外層那層醫用膠帶和紗布的邊緣。動作笨拙而吃力,額角因為用力而滲出細密的冷汗。
“林先生!你的手不能動!傷口會裂開的!”護士焦急地想要阻止。
他卻恍若未聞。左手固執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繼續著那艱難的動作。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顫抖得更厲害了。
終于,他剝開了最外層紗布的一角,露出了里面覆蓋在傷口上的、那層透明的、薄薄的無菌手套。
然后,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層緊貼著他皮膚、覆蓋著可怕傷口和縫線的透明無菌手套內側——
緊貼著他無名指根部的皮膚,一枚戒指,正折射著病房慘白燈光,發出內斂而溫潤的光澤。
鉑金的指環,簡潔得近乎冷硬的線條。和我三年前丟棄在玄關柜上、又被他用薄荷糖紙裹著在飛機上還給我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不,不是一模一樣。
它被戴在了這里。戴在了他縫了二十七針的傷口上,戴在了無菌手套的里面,緊貼著他滾燙的、跳動的血脈。像一個烙印,一個誓言,一個用血肉和烈火淬煉過的……信物。
林嶼森的目光,終于從那只傷痕累累的手上移開,重新落回到我的臉上。
他的眼睛,在看清我淚水漣漣卻無比堅定的眼神時,瞬間變得通紅!那紅不是因為疲憊,不是因為傷痛,而是洶涌的、再也無法抑制的情感洪流!淚水迅速在他深邃的眼眶里積聚,像破碎的星辰,閃爍著滾燙的光。
他看著我,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結上下滾動,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最終,那壓抑的情感沖破了喉嚨的阻礙,帶著濃重的、破碎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血淚,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這次……”
他深吸一口氣,通紅的眼睛死死鎖住我,淚水終于沖破了眼眶的束縛,滾落在他蒼白消瘦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和……近乎虔誠的獻祭感:
“……沒有離婚協議……”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只戴著戒指、包裹在紗布和無菌手套里的手,再回到我臉上時,眼神里的火焰燃燒到了極致,帶著焚毀一切枷鎖的熾熱:
“只有婚前財產公證——”
他幾乎是用盡了胸腔里最后一點氣息,嘶吼般地、一字一頓地宣告:
“我、全、部、歸、你!”
“全部歸你。”
四個字,像四顆滾燙的星辰,重重砸進我早已被淚水浸泡得酸軟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又瞬間歸于一種近乎神圣的寂靜。
病房里只剩下兩個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還有淚珠砸在白色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水漬的細微聲響。
護士早已悄悄退了出去,體貼地關上了房門。
林嶼森通紅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鎖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此刻的震驚、動容、以及所有洶涌的、來不及分辨的情緒都刻進他的靈魂深處。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帶著未散的顫抖,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伸過兩張病床之間的空隙,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我放在被單外、同樣微微顫抖的指尖。
冰冷的指尖相觸的瞬間,一股強大的電流猛地竄過!不是疼痛,而是一種穿透靈魂的悸動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歸屬感。
我沒有躲開。甚至,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反勾住了他的。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眼中最后一道克制的閘門。洶涌的淚水再次決堤,順著他瘦削的臉頰無聲滑落。他緊緊回勾住我的手指,力道大得有些發疼,仿佛抓住了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再也不敢松開。
沒有更多的話語。所有的誤解、逃避、傷害、生死邊緣的掙扎……都在這一刻,在這間充斥著消毒水味和淚水咸澀氣息的病房里,在這無聲的指尖交纏中,得到了最原始、也最深刻的救贖。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直到病房門被輕輕敲響,負責我們兩人的主治醫生帶著幾個住院醫走了進來,開始例行的查房和檢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的主治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性,看到我清醒,明顯松了口氣。她仔細檢查了我的瞳孔、喉嚨,聽了心肺音,“肺部還有啰音,炎癥還沒完全消,但已經脫離危險了。接下來就是靜養,按時用藥,少說話,讓聲帶恢復。”她溫和地叮囑著,又轉向林嶼森,神色嚴肅了許多,“林先生,你的手……”
醫生小心地托起林嶼森那只被固定在支架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動作極其輕柔。“掌骨骨裂,肌腱、神經都有嚴重損傷,還有大面積的深二度到三度燒傷。”醫生的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凝重,“二十七針只是初步縫合固定。后續還要看恢復情況,功能復健會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嶼森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臉上,聽到醫生的話,只是極淡地“嗯”了一聲,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一般。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只系在我身上。
醫生無奈地搖搖頭,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帶著人離開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們兩人。沉默重新彌漫,卻不再冰冷緊繃,而是流淌著一種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暖流。
“畫……”我嘶啞地開口,喉嚨依舊疼痛,但比起剛才好了些許。這是我最深的牽掛之一。
“沒事。”林嶼森立刻回答,聲音同樣沙啞低沉,卻帶著安撫的力量,“在畫廊,小楊看著。防火布包得嚴實,一點沒傷著。”他頓了頓,補充道,“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它。”
一起。
這兩個字,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我點點頭,淚水又有些控制不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那只慘不忍睹的右手上。紗布包裹下,那枚戒指的輪廓隱約可見。
“手……疼嗎?”我嘶啞地問,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心疼。
林嶼森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右手。他沉默了幾秒,再抬眼時,通紅的眼睛里,那些翻涌的激烈情緒沉淀下來,化作一片深沉的、如同月光般溫柔的海洋。
他微微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更緊地勾住我的。然后,他極其緩慢地、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疼。”他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能護住你,護住你的月亮……”
他的唇角,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像是經歷漫長寒冬后,終于綻放的第一朵花。
“值得。”
值得。
兩個字,輕如嘆息,卻重逾千鈞。
像是跋涉了萬水千山,穿越了烈火與廢墟,終于抵達了那片被半熟月光溫柔籠罩的彼岸。所有的“來不及”,都在這一刻,被他用鮮血和生命,硬生生扭轉成了“剛剛好”。
我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嘴角卻不由自主地,隨著他,一起輕輕彎起。
那輪懸在心底、殘缺了太久的月亮,仿佛在這一刻,終于被這滾燙的、用血肉和誓言熔鑄的光芒,溫柔地……補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