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2日

盛夏——

入伏第一聲蟬鳴在早晨六點就撕開了天幕。

姜緹梔醒來時，臥室里仍籠著一層淡青色的暗。老式空調嗡嗡作響，像只疲憊的貓。她伸手去摸床頭的玻璃瓶，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昨夜剪下的那枝梔子花已經半謝，花瓣邊緣卷曲，像被誰輕輕咬過一口。

空氣里混著花香與涼席的竹味，窗外天光尚早，卻已有隱約的熱浪貼著紗簾往里鉆。她聽見奶奶在廚房掀鍋蓋的悶響，鐵勺碰鍋壁——叮，一聲又一聲，像在為今天的太陽敲警鐘。

姜緹梔把臉埋進枕頭，心跳還在耳膜里一下一下地敲。漸入夢境，夢里沒有蟬，也沒有風。只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地磚黑白交錯，像延伸到天邊的鋼琴鍵。姜緹梔赤腳站在中央，指尖懸著一盞小小的、橘紅色的燈，燈光中，少年從那道光中走出，白襯衫被橘燈映成舊信紙的暖色。

他沒說話，靜靜站著，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像一條尚未寫完的省略號。當夢里模糊的他逐漸清晰時，她伸手想抓住他的袖口，卻只抓到一把滾燙的風，點褪成空白，夢醒了...

——

姜緹梔走出房門，熱浪裹著一股清甜猛地撲過來——綠豆煮裂的豆香、百合化開的甘味，蓮子的香，還有奶奶早起熬湯時撒進鍋里的那一小把冰糖，被蒸汽托著，像一條軟綢從鼻尖一直滑到心底。

“奶奶，你做了什么呀，好香。”她眨眨眼睛問道。

“梔梔，醒啦？”奶奶擦了擦手上的水珠，把最后一碟涼拌黃瓜端到餐桌中央，抬頭沖她笑，眼角的褶子像被陽光熨過。

“奶奶做了綠豆百湯，晾得剛好，快來嘗嘗，省得一會兒又喊熱。”說著奶奶遞給她一個搪瓷碗，姜緹梔端起奶奶遞來的搪瓷碗，輕輕吹了吹。杯子里，熱氣散開，湯面浮著一圈淡綠的豆皮，蓮子沉在杯底，像幾顆小小的白月亮。

她先抿一口，綠豆的沙、百合的甘、蓮子的糯一起在舌尖化開——甜得剛剛好，涼得剛好入口。

奶奶在一旁托著腮笑：“慢點，燙。”

姜緹梔低頭又喝，熱氣撲在睫毛上，水珠滾下來，她卻沒擦，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奶奶遞來一張紙巾，寵溺地說：“來擦擦，小饞貓。”姜緹梔接過紙巾，沖著奶奶笑了笑。

姜緹梔把勺子輕刮鍋底，盛出一碗最稠的，蓮子沉底，她特意多撈幾顆，雙手端到奶奶面前：“奶奶，您也吃。蓮子軟了，可香呢。”

奶奶笑著接過碗：“好，好，奶奶嘗一口。”她用勺子舀起一顆蓮子，吹了吹，放進嘴里慢慢嚼，隨后說道：“嗯，糯，甜。我們梔梔盛的湯，比糖還甜。”

——

木門吱呀一聲，熱浪先擠進來，隨后才是許亗桉。

他手里提著一只淺綠色網袋，里頭躺著幾顆滾圓的黃瓤西瓜，瓜皮上凝著細小的水珠，像剛離開井底。

少年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成幾縷，T恤后背洇出一片深色，他卻笑得干凈：“奶奶，地里第一批瓜，給您嘗個鮮。”

奶奶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眼角笑成了縫：“哎喲，亗桉這孩子，快進來快進來，外頭蒸籠似的。”

姜緹梔握著湯勺的手沒動，只抬眼看他——許亗桉。

奶奶把空碗往桌上一放，笑著朝門口招手：“亗桉，快進來！外頭太陽毒，先喝碗綠豆湯涼快涼快。”

姜緹梔把湯勺擱在碗沿，瓷柄與瓷沿輕輕一碰，發出細碎的“叮”。

搪瓷碗里的綠豆湯早已涼透——淺碧的湯面凝著一層極薄的豆皮，像被誰悄悄縫上的窗紗。

許亗桉回答：“好嘞奶奶。”

姜緹梔端起搪瓷勺，輕輕撇去湯面那層薄豆皮，舀了滿滿一碗。

綠豆湯在碗里晃著淺碧的漣漪，幾顆白胖的蓮子沉在碗底，像小小的月亮。

她把碗推到許亗桉面前，指尖與碗沿相觸，瓷面沁著涼意，聲音也低：“給你。”

許亗桉雙手捧過那只白底藍邊的搪瓷碗，指尖掠過碗沿，像掠過一塊被井水浸涼的玉。他低頭嘗了嘗：“奶奶您的手藝真好。”

奶奶笑呵呵道：“好吃就多吃點。”

姜緹梔低著頭默默地喝湯，沒有說話，心卻無比激動，房間里只有奶奶絮絮叨叨的聲音：“……這瓜甜，蓮子也糯，你們倆都多吃點……”

——

奶奶出去了，屋內只剩許亗桉和姜緹梔，安靜的可怕。許亗桉起身準備走了，卻被一道聲音阻攔：“許亗桉...”

許亗桉停下，姜緹梔深吸一口氣，看著他說道：“你考上哪了？”

“云汀一中。”沒有多余的回答。

“好巧，我也是。”姜緹梔輕笑道。隨后許亗桉沒有說什么，走出屋，姜緹梔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陽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輪廓，姜緹梔心想：許亗桉，我們會在同一個班級嗎？

初秋——

新生分班，她和許亗桉沒在同一個班級，轉念一想許亗桉成績這么好，他們不在一個班也是很正常的，好在是在同一個學校，不奢求太多，光是遠遠的看著就已經很滿足了。

青春期的暗戀，就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柔和而溫暖，純粹而美好。那是一種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情感，沒有世俗的功利和欲望，只是單純地喜歡一個人。

2018年，鄉下——

距離大年初一僅剩一分鐘，姜緹梔盯著手機，屏幕上是她和許亗桉的聊天框，距離上一次聊天還是在昨天，她對許亗桉發的祝福：除夕快樂！對方也回了個祝福。

2018年2月16日00∶00

姜緹梔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給許亗桉發去一條簡單的祝福：新年快樂。

幾乎是在她點擊發送的瞬間，對方的回復也緊跟著到了：新年快樂。

姜緹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屏幕吸引住，她盯著那四個字看了許久，心里有些話像被堵住了一樣，怎么也說不出來。

她猶豫了很久，手指在鍵盤上反復敲打又刪除，最后只發出了一個字：我……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接下來要說什么，許亗桉的消息就已經彈了出來：怎么了？

看到這三個字，姜緹梔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回復道：我們是朋友吧？

消息發出后，她緊張地盯著屏幕，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沒過多久，許亗桉的回復就來了：是。

姜緹梔看著這簡短的一個字，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各種滋味涌上心頭，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傷，往好處想，當朋友也挺好的。

姜緹梔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敲擊：一起看煙花嗎？

接著又發了個煙花的表情：【煙花】

等待回復的時間總是讓人感到有些漫長，姜緹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屏幕上，期待著許亗桉的回答。

過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許亗桉的回復出現在眼前：“可以。”

姜緹梔的心中涌起一股喜悅，她沒想到許亗桉會這么快就答應了。她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生怕吵醒了已經熟睡的家人。

屋內很安靜，當她打開房門時，一股涼風吹來，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夜晚的空氣有些清冷，但她的心情卻格外興奮。

許亗桉早早就來到山下，她看著許亗桉的背影，向他走去，直到他的身旁。“許亗桉，想不想玩點刺激的？”

“什么？”許亗桉問道。

“看到這座山的山頂沒？”姜緹梔指著面前這座小山說道。

“嗯，看到了。”

“誰先到達誰就贏。”姜緹梔還沒說完就跑了起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樹林里一片漆黑，她打著手機的燈光，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許亗桉...是你嗎？”她小心問道，似乎害怕極了。下一秒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她，嚇得她直冒冷汗，接著就哭了。

“大哥，大姐，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姜緹梔大聲說道。

許亗桉手里拿著手電筒，原本只是想嚇嚇她，結果沒想到她會有這么大反應，心想：嚇唬過頭了。看著她那膽小的樣子悶聲笑了一下，隨即說道：“是我。”

聽到聲音后，姜緹梔緩了緩，安撫自己幼小的心靈，大口喘氣道：“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作為補償，你跟我一起上去。”

許亗桉應聲了一聲，然后說：“怎么？怕鬼？放心吧，沒有鬼，有也只有你這只膽小鬼。”

“你才是膽小鬼，不說了，快點走吧。”

到了山頂夜空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有人敲破了厚重的鼓皮。

第一朵禮花炸開，碎成滿天流光。

第二朵、第三朵接連升空，煙花在靜默中盛放，又迅速熄滅。

無數朵煙花在空中綻到極盛，光芒照得兩人的影子在地上，又瞬間被夜色吞沒。

姜緹梔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比遠處的煙花更響。她抬頭看著煙花，猶豫了一下說。

“新年快樂，許亗桉。”許你，歲歲平安。

2019年，8月15日——

姜父有了一番事業后，在云汀市中心買了套房，日子過得還算富裕。昨晚姜緹梔和奶奶從老家回來，一路舟車勞頓，折騰了大半夜才睡。

第二天清晨，姜緹梔早早地就醒來了。她睜開眼睛，發現屋內一片寂靜，沒有一點聲音。她心想，姜父和姜母應該都已經出門上班去了吧。姜緹梔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間，本以為奶奶已經睡了，結果看見奶奶在換鞋，似乎是準備出門。

“奶奶您這是準備去哪兒呢？”姜緹梔問。

奶奶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頓了頓，隨后穿好站起問她。

“梔梔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姜緹梔想了想，立刻回答：“當然知道。今天是日本投降日，也是爺爺......奶奶這是要去烈士陵園嗎？”

奶奶每逢這種日子都會去烈士陵園看爺爺和太爺爺，姜緹梔從小就沒見過爺爺，只知道她的爺爺和太爺爺都是很厲害的人，聽奶奶說其實太爺爺沒有子孫，爺爺是太爺爺從戰場上帶回來的，一直把他當親兒子養，爺爺是隨了太爺爺一起上戰場。

奶奶沒回答，姜緹梔心里知道的，她要跟著奶奶一起去看爺爺和太爺爺。

姜緹梔和奶奶來到了烈士陵園，姜緹梔抱著兩束白菊，一束給爺爺，一束給太爺爺。奶奶提著一只竹籃，籃里裝著凍過的綠豆湯，湯面晃著碎冰，叮當作響。石階被曬得燙腳，她們走得慢。

來到一塊墓碑前，這是爺爺的墓碑。旁邊的那塊是太爺爺的墓碑，姜緹梔先把白菊端正地放在兩塊碑前，再捧起竹籃，把綠豆湯倒進兩只搪瓷小杯，一杯敬爺爺，一杯敬太爺爺。

奶奶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碑上的灰，聲音低卻穩：

“老姜，孩子大了，今年自己提的花，老姜啊，你倒好永遠年輕了，永遠21歲，你看我...”說著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隨后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道：“我...我都老了...不好看了...你可不要嫌棄啊...”奶奶的眼眶通紅，笑了笑又繼續哭...

姜緹梔站在一旁的太爺爺墓碑前沒說話，眼睛里卻擠滿了淚珠，卻還是忍住了，把指尖貼在冰涼的石板上。陽光打在綠豆湯上，湯面映出她的臉——和黑白照片里太爺爺的輪廓疊在一起，像一條無聲的河流，把過去和現在輕輕縫合。

然后，奶奶從竹籃最底層摸出一只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經磨得發白。

“這是你爺爺當年最后一封家書。”她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塵埃，“今天，也該讓年輕人看看。”姜緹梔接過，指尖觸到紙頁上干透的墨痕——

吾妻小荷：

前線苦熱，夜不能寐，唯念家中綠豆湯之甘涼。

若我未歸，愿子子孫孫，每逢伏日，代我與父奉湯一杯，勿忘。

夫姜懷遠

1951年8月15日

信紙抖了一下，像被68年前的炮火重新震響。奶奶把信封折好，放回竹籃，又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鐵盒——里面是一枚褪色的黑褐色紐扣，邊緣磨成了灰褐色。

“你爺爺走那年，我19歲。”奶奶把紐扣按在姜緹梔掌心，“今天，你替我把它帶回去，往后每年伏日，你來送湯，我來陪他。”姜緹梔攥緊紐扣，陽光穿過指縫，在地上投下一點微弱的琥珀色光斑。

綠豆湯的冰氣已經散盡，石板上留下兩圈淺淺的水印，像兩枚小小的月亮。風停了，蟬聲忽遠忽近。

姜緹梔抬頭，看見奶奶正對著墓碑笑，眼角的皺紋像被陽光熨平。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原來告別從來不是終點，而是把一個人的夏天，交給另一個人繼續綻放。

她和奶奶漸漸離開，她轉身看向他們的墓碑，仿佛看見了他們在向她告別。

夜晚——

姜緹梔洗完澡后并沒有睡覺，而是悄悄來到打開冰箱，喝了冰箱里的最后一碗綠豆湯，冰涼的口感令人神清氣爽。隨后來到奶奶的房外，敲了敲門，又輕聲問道。

“奶奶，您睡了嗎？”

奶奶正準備上床睡覺，聽見房外是姜緹梔的聲音，隨即給她打開門。

“梔梔，這么晚不睡覺？”奶奶表現出一副嚴厲的樣子，像在訓斥她，骨子里卻透出一股溫柔。

“奶奶，我想和你睡。”姜緹梔撒嬌。

聽后奶奶把姜緹梔拉進房間，關上房門，一臉笑呵呵的，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兩人躺在床上，姜緹梔轉過身面對她。

“奶奶，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已經記不清和奶奶聊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們準備睡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那一晚奶奶給我說了很多事，她告訴我，我們是中國人，如今吃得飽，睡得好，是像爺爺和太爺爺那樣的人用生命換來的，我們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生活，要銘記歷史，勿忘國恥。

奶奶還告訴我，當初爺爺和太爺爺奔赴戰場前，奶奶還懷著孕，爺爺本來是打算留下的，但是奶奶堅決不讓，爺爺心里也很難選擇，于是奶奶選擇把他關在門外，讓他走，這一走就是五十多年了...

奶奶說，就算時光倒流，再來無數次，她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國在前，家在后，有國才有家。

夢里，我夢見了兩個穿著軍裝的男人，一個臉上布滿了皺紋，長滿了白發，一個比較年輕，卻也有些許白白發...

2020年——

從2019年至2020年不少人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學校停課，高考延遲。這場轟動全球的疫情帶走了很多人的生命，甚至連出行，吃飯等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活動都非常得困難，口罩成了必需品。

夏季的燥熱使人想喝一碗奶奶做的綠豆湯，可是奶奶在老家，現在又很難出去，她只好待在家里，殊不知，她再也喝不到奶奶做的綠豆湯了。

高考結束后，錄取通知書下來，姜緹梔原本還很高興，直到幾天后，奶奶也在疫情中去世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少了一個，這成了對她的重大打擊，好在奶奶那晚對她說的話一直重復在腦海里。

房間里回蕩著她的抽泣聲，很快她調整好心態，擦掉眼淚，她不能哭，還沒到哭的時候，她不能讓奶奶失望。

這場疫情持續了三年，很多人主動奔赴前線，讓疫情有了很好的控制。令姜緹梔最敬佩的是那些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生活漸漸回歸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