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在八點零三分。

陽光像一鍋燒開的牛奶，從落地窗漫進來，把臥室燙得發(fā)白。我伸手去摸手機，先碰到的是智能音箱冰涼的圓弧。它亮了一下，藍(lán)光像刀片切過我的臉。

“今日晴，紫外線指數(shù)極強——”

女聲停頓了半拍，卡帶似的吐出一句插播：“請躲好，別讓他們看見你的影子。”

我愣在床上，手背被空調(diào)風(fēng)吹得發(fā)涼。音箱繼續(xù)用那種溫柔到死的語氣補完后面的句子：“最高氣溫三十七攝氏度，濕度百分之……”

我翻身坐起，拖鞋踩進一片陽光里。影子平平地鋪在地板上，像一張被熨過的黑紙，看不出毛病。

“又是哪個黑客的惡作劇。”

我嘟囔著進了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拍爽膚水。鏡子里的自己眼下掛著兩片青黑，像被誰用沾了墨的指印蓋了章。

今天是周五，WFH。九點整，我要把更新后的代碼推上測試環(huán)境，再跟產(chǎn)品經(jīng)理扯皮半小時。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音箱那句突兀的提醒。

2

八點二十五分，我坐在餐桌前，電腦已經(jīng)打開。屏幕反光里，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一直伸到廚房門口。

我端起馬克杯，咖啡的苦味在舌尖炸開。音箱忽然又亮了，這次沒有天氣預(yù)報的開場白，直接是機械童聲：

“十。”

聲音像從墻壁里滲出來的。我的手抖了一下，咖啡濺在鍵盤上，留下一片褐色的星圖。

“九。”

吸頂燈閃了閃，滅了。緊跟著是走廊的筒燈、廚房的射燈、廁所的鏡前燈。一排排熄滅，像多米諾骨牌倒向我的位置。

“八。”

我沖到音箱前，拔掉電源。金屬外殼燙得嚇人，仿佛里面塞了一塊燒紅的炭。指尖立刻起了水泡，可倒計時還在繼續(xù)，聲音變得立體，像四面八方同時有人貼著我的耳朵數(shù)數(shù)。

“七。”

冰箱發(fā)出垂死的嗡鳴，隨即歸于死寂。整個公寓陷入悶熱，電線燒焦的塑料味鉆進鼻腔。

我轉(zhuǎn)身去找手機，卻先踩到了藥箱。蓋子彈開，一瓶白色藥片滾到腳邊，標(biāo)簽寫著：β-影蝕素抑制劑。

我盯著那行字，太陽穴突突直跳。上周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老頭子給我開藥時，鏡片后的眼睛像兩口枯井：“晨服，一粒也不能少。否則你會看見……”

他話沒說完，被我敷衍著應(yīng)下。現(xiàn)在藥瓶出現(xiàn)在客廳中央，像有人特意擺給我看。

“六。”

倒計時開始加速，童聲重疊成合唱。我的影子突然動了，不是隨光源偏移，而是像有人從內(nèi)部推了它一把。它先抻長，再對折，像折紙一樣折向門口。

木地板吱呀作響，仿佛真有重量壓在上面。

“五。”

我蹲下去撿藥瓶，手指碰到冰涼的鋁蓋，卻怎么也擰不開。影子已經(jīng)貼在玄關(guān)的鞋柜旁，輪廓比我本人矮了半截，卻更濃，像一灘剛磨好的墨。

它抬起手——那動作與我完全相反——指尖對準(zhǔn)我的喉嚨。

“四。”

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藥瓶終于開了，一粒白色藥片滾進掌心，卻在我指縫間碎成粉末。

倒計時像催命鼓點，一下一下敲在太陽穴上。

“三。”

影子猛地立起，薄得幾乎透明，卻擋住了門口全部光線。它的臉本該是模糊的空白，此刻卻隱約浮現(xiàn)我的五官——扭曲、拉伸，像哈哈鏡里的倒影。

“二。”

我轉(zhuǎn)身沖向陽臺，想拉開窗簾讓更亮的陽光照進來。手指剛碰到布料，窗簾卻自己滑落，像被誰從里面割斷了繩子。

窗外陽光熾白，可玻璃上卻映不出我的影子。

“一。”

倒計時卡在喉嚨口，世界突然靜音。沒有電流聲，沒有心跳，甚至沒有呼吸。

我低頭，地板上空空如也。

我的影子不見了。

“零。”

絕對的黑暗里，我聽見耳邊有人輕輕說：“找到你了。”

聲音像貼著我的耳膜發(fā)出，帶著潮濕的氣息。我想尖叫，卻只吐出半個音節(jié)，就被冰涼的藥片抵住舌尖。

不知是誰的手，把藥片壓在我舌根下，動作溫柔得像情人的晚安吻。

“別咽。”那聲音低低地笑，“天亮之前，影子會替你決定。”

3

我失去了時間。

黑暗像一床濕透的棉被，把我從頭裹到腳。我試圖張嘴，藥片卻在舌底化成苦澀的漿。

有風(fēng)掠過耳廓，帶著地鐵隧道里的鐵銹味。我聽見鐵軌震動，卻看不見任何光源。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里亮起一點微光——是手機屏幕。

鎖屏界面顯示：9:00 AM。

未接來電 17條，全部來自公司 HR。微信紅點 99+，最上面一條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代碼呢？？？”

我想笑，嘴角卻僵得像凍住的湖面。

屏幕反光里，我看見自己的臉浮在黑暗中，背后是更深的黑。

可那“黑”里，有東西在蠕動。

我眨了眨眼，屏幕暗下去。再亮?xí)r，一張女人的臉貼在我旁邊。

她眼睛很大，眼白布滿血絲，嘴角卻上揚到耳根。

我認(rèn)出那是我自己——如果我把五官向左平移三厘米，再拉長一倍。

手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屏幕碎了。

黑暗重新合攏，像棺材蓋。

4

再睜眼時，陽光依舊刺眼。

智能音箱安靜播報正常天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地板干凈得像剛拖過，藥箱合著蓋，β-影蝕素抑制劑好端端待在原位，標(biāo)簽上的紅圈不見了。

電腦屏幕亮著，代碼停在第 247行，光標(biāo)一閃一閃，像嘲笑我。

我摸了摸舌底，沒有藥片。

只有鞋柜旁多了一灘水漬，形狀像有人赤腳站過，腳背朝外，腳跟卻對著我。

我蹲下去，指尖沾了一點水。

冰涼。

像黑暗里那只手。

5

我花了一上午把代碼推上測試環(huán)境，再花了一下午跟產(chǎn)品經(jīng)理扯皮。

HR打電話來，問我為什么上午失聯(lián)。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小區(qū)停電。

對方“哦”了一聲，掛斷。

晚上八點，我給自己點了份外賣。騎手在備注欄里打了一行字：

“請躲好，別讓他們看見你的影子。”

我盯著那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點確認(rèn)。

音箱忽然又亮了，藍(lán)光像刀片切過我的臉。

天氣預(yù)報的女聲溫柔響起：

“明日晴，紫外線指數(shù)極強——”

她停頓了半拍。

我屏住呼吸，等她接下來的話。

可她只是笑了笑，繼續(xù)說：“記得帶傘。”

燈沒滅，影子還在。

我把它踩在腳下，像在踩一條黑色的蛇。

蛇沒有咬我，它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