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旅程,像一場在灰色迷霧中的跋涉。
小城的天空似乎總是蒙著一層洗不掉的鉛灰。空氣里彌漫著經年不散的、混合著煤煙和潮濕水汽的味道。狹窄的街道,低矮的舊樓,行人臉上帶著一種被生活長久磋磨后的麻木神情。一切都與我記憶中那個令人窒息的牢籠嚴絲合縫。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刺鼻。父親的病房里擠滿了各種儀器低沉的嗡鳴和隔壁床病人痛苦的呻吟。父親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閉著眼,呼吸沉重。母親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背脊佝僂著,花白的頭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看到我進來,她渾濁的眼睛里才亮起一絲微弱的光,局促地站起身,搓著手,嘴里反復念叨著:“回來了?路上累了吧?其實……其實也沒啥大事……”
父親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我,沒什么溫度,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嗯”,算是打過招呼。房間里充斥著一種沉重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我放下簡單的行李,坐在母親讓出的凳子上,看著病床上那張衰老而刻板的臉。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如同藤蔓般纏繞著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冰冷的眼神,無休止的貶斥,沉重的期望,以及永遠無法達到標準帶來的窒息感——瞬間破土而出,瘋狂地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這里沒有陽光,沒有玉樹,沒有羽葉蔦蘿向上攀爬的生機。只有腐朽、壓抑和令人絕望的熟悉感。我像一個被重新塞回舊殼的蝸牛,每一寸皮膚都在抗拒著這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氣。
我強撐著應付了兩天。幫忙打水、買飯、陪著做檢查,聽著母親絮絮叨叨說著鄰里瑣事和醫(yī)藥費的沉重。父親的情況確實不嚴重,只是需要靜養(yǎng)觀察。第三天傍晚,母親看著窗外漸漸暗沉的天色,猶豫著說:“你爸這邊也沒啥事了,你工作忙的話……要不,先回去?”
我?guī)缀跏橇⒖厅c頭。逃離的念頭從未如此強烈。
回程的火車在夜色中疾馳。窗外是飛逝的、模糊的黑暗,偶爾掠過幾點孤零零的燈火。車廂里人不多,冷氣開得很足。我靠窗坐著,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試圖驅散腦海里翻騰的、屬于小城的灰暗記憶和醫(yī)院里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味道。然而,另一種更深的焦慮卻像藤蔓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林溪。
她最后那個空茫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腦海里。那扇在我面前輕輕關上的門。這幾天,我的手機一直安靜得像塊石頭,沒有一條信息,沒有一個電話。這太反常了。以她之前那種幾乎侵入式的熱情,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吶喊。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像冰冷的蛇,纏繞著我的心臟,每一次收縮都帶來尖銳的刺痛。我拿出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廂里發(fā)出幽光。手指懸停在通訊錄“林溪”的名字上,微微顫抖。想撥過去,卻又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害怕聽到什么?害怕證實什么?
最終,我只是點開了短信界面,手指僵硬地在虛擬鍵盤上敲打:
“我快到了。”
發(fā)送。
屏幕上顯示“發(fā)送成功”的提示一閃而過,然后,便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寂。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焦慮而蒼白的臉。窗外是無盡的黑暗,只有火車輪軌單調的撞擊聲,在死寂中無限放大。
火車抵達終點站時,已是深夜。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閃爍,帶著一種疏離的繁華感。我拖著簡單的行李,幾乎是跑著沖出車站,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熟悉的、帶著陽臺和兩盆植物的地址。
車子在深夜空曠的街道上飛馳。路燈的光線在車窗上拉成一道道流動的光帶。我緊握著手機,屏幕依舊一片死寂。那個發(fā)送出去的短信,如同石沉大海。
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在胸腔里瘋狂上漲,幾乎要淹沒頭頂。
終于,車子在小區(qū)門口停下。我扔下錢,拉開車門就沖了出去。深夜的小區(qū)寂靜無人,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我一路狂奔,腳步聲在空曠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急促。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沖到單元樓下,刷卡,沖進樓道。聲控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一層層亮起,又在我跑過后一層層熄滅。我一步跨兩三個臺階,沖向自己所在的樓層。
終于,我停在了自己家的門前。聲控燈在頭頂亮著,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隔壁林溪家的門緊閉著,沒有任何光線透出,一片死寂。
我大口喘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顫抖著手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鑰匙碰撞發(fā)出細微的金屬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這聲音被無限放大。
就在鑰匙即將擰動的剎那——
隔壁那扇緊閉的門,突然毫無征兆地打開了。
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在死寂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猛地轉頭。
林溪站在門內。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睡裙,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長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頭。樓道昏黃的燈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她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像一張被漂洗過度的白紙。嘴唇也失去了所有顏色,微微抿著。
最讓我心臟驟停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曾經盛滿陽光、星辰、狡黠、悲傷和虛無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沒有任何神采,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邊際的黑暗。她就那樣直直地看著我,眼神沒有聚焦,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望向某個遙遠的、虛無的所在。
她的身體在寬大的睡裙下顯得異常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整個人站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精致的偶人。
“林溪?”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空洞的眼睛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終于……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聚焦在了我的臉上。
然后,一個極其微弱、極其飄忽的笑容,極其緩慢地,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艱難地、如同慢鏡頭般……綻開。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沒有欣喜,只有一種令人心碎的、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解脫。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下一秒,就在我驚恐的注視下,她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展開,身體卻猛地一晃!
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抽打,又像是支撐她的最后一絲力氣瞬間耗盡。她整個人毫無預兆地、軟軟地向前傾倒,如同一片被狂風撕下的枯葉,無聲無息地朝冰冷的水泥地面摔去!
“林溪——!!!”
我的嘶吼聲撕裂了深夜的寂靜。身體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已經撲了過去。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眼睜睜看著她倒下的身影,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慢放的殘酷鏡頭:她凌亂飛舞的發(fā)絲,那件寬大睡裙在空中劃出的慘白弧線,還有她臉上那抹凝固的、疲憊到極致的飄忽笑容……
砰!
一聲沉悶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撞擊聲響起。
我的指尖,幾乎是擦著她睡裙的布料劃過,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氣。膝蓋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劇痛瞬間傳來,但我毫無所覺。我連滾爬爬地撲到她身邊。
林溪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縮著,像一只受傷的小獸。長發(fā)散亂地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露出的那部分臉頰,在昏黃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白。她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林溪!林溪!”我顫抖著手,想把她扶起來,又不敢用力觸碰,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指尖感受到她手臂肌膚傳來的、一種異樣的冰涼——那是一種毫無生氣的、深入骨髓的冷。
“醒醒!林溪!”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我慌亂地試圖撥開她臉上的發(fā)絲,手指觸碰到她的臉頰——冰冷,僵硬。
就在這時,樓道里的聲控燈,因為剛才的嘶吼和撞擊,倏地熄滅了。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不——!!!”絕望的嘶吼沖口而出。
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重新籠罩下來。
地上,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水泥地面,反射著昏黃的光澤。剛才林溪倒下的地方,什么都沒有。沒有蜷縮的身影,沒有散亂的發(fā)絲,沒有那件慘白的睡裙。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只是我極度焦慮下產生的、一場逼真到令人窒息的幻覺。
我僵在原地,保持著半跪的姿勢,膝蓋上傳來清晰的鈍痛。手指還維持著想要觸碰什么的姿勢,指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瞳孔因為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視線死死地、不敢置信地鎖定著那塊空無一物的地面。
樓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
她……去哪了?
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扭頭,看向隔壁那扇門——依舊緊閉著,悄無聲息,像一張沉默的、拒絕透露任何秘密的嘴。
一種冰冷的直覺,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臟:她消失了。以一種最徹底、最殘酷的方式。在我離開的這幾天里,在我試圖逃離的時候,那根維系著她的、無形的線,被徹底斬斷了。
我失魂落魄地打開自己家的門,像個幽魂般飄了進去。房間內一片漆黑,彌漫著一股沉悶的、帶著灰塵和植物氣息的味道。我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身體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玄關冰冷的地磚上。膝蓋傳來的劇痛此刻才清晰地反饋到大腦,但比起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塊的空洞感,這點痛楚微不足道。
黑暗中,感官反而變得異常敏銳。我聽到了陽臺方向傳來的細微聲響——是風吹過羽葉蔦蘿葉片發(fā)出的沙沙聲,帶著一種奇異的、生機勃勃的韻律。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林溪……林溪……
這個名字在腦海中瘋狂盤旋,帶著灼熱的痛楚。她最后倒下的身影,那空洞的眼神,那飄忽的、帶著解脫的笑容……像鋒利的碎片,反復切割著神經。隔壁那扇緊閉的門,那空無一物的地面……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她走了。因為我的離開?因為我的“好轉”?因為那該死的“宿命”?
宿命……治好你,是我的宿命……
這句話像詛咒般在耳邊回響。治好我?然后她就消散?這就是她存在的意義?一個注定被消耗殆盡的工具?
一種巨大的、被愚弄和被拋棄的憤怒,混雜著深入骨髓的悲傷和鋪天蓋地的悔恨,如同洶涌的巖漿,在胸腔里瘋狂沖撞、沸騰,幾乎要將我整個人燒成灰燼。我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牙齒深深嵌入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不!不能這樣!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迸發(fā)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所有絕望:如果“好”意味著失去她,那我寧愿……永遠爛在這里!
我要把她找回來!用我的方式!
黑暗中,我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光芒。
我扶著冰冷的門板,掙扎著站起身。黑暗中,我像一個盲人,憑借著記憶和直覺,踉蹌著穿過客廳。沒有開燈,也不需要開燈。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早已在漫長的封閉歲月里,刻進了我的骨髓。
我徑直走向陽臺。窗外,城市稀疏的燈光透過玻璃,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那幾盆植物在角落里沉默著,羽葉蔦蘿的藤蔓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模糊晃動的影子。我視若無睹,目光鎖定在陽臺角落堆放雜物的紙箱。
我粗暴地掀開紙箱蓋,在里面翻找著。手指觸碰到冰冷、粗糙的厚重布料——是那副被我丟棄在角落、積滿了灰塵的厚重窗簾。我一把將它扯了出來,沉重的布料帶起一陣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
我抱著窗簾,像抱著某種武器,轉身沖回客廳。動作因為急切和某種病態(tài)的亢奮而顯得笨拙而猛烈。我拖過一把椅子,踩上去,踮起腳尖,摸索著窗戶上方的軌道。
嗤啦——!
刺耳的布料摩擦聲響起。我用力地將那副厚重的、隔絕光明的窗簾猛地拉上!黑暗瞬間變得更加濃稠、更加徹底,如同粘稠的墨汁,將整個房間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窗外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也被徹底吞噬。
我跳下椅子,沒有停歇,像個不知疲倦的破壞者,又沖向下一扇窗。客廳、臥室……房間里所有的窗戶,一扇接著一扇,都被我拉上了厚重的窗簾。每一次“嗤啦”的聲響,都像是在宣告一個堡壘的重建,宣告與外部世界的徹底決裂。
黑暗,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統(tǒng)治了這個空間。
我站在客廳中央,胸口劇烈起伏著,大口喘著粗氣。灰塵的味道,混合著窗簾布料陳舊的霉味,還有……某種熟悉的、屬于角落和封閉空間的、淡淡的腐朽氣息,重新彌漫開來,鉆入鼻腔。
這氣味……如此熟悉,如此……安全。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最終將自己蜷縮在沙發(fā)與矮幾之間那個最陰暗的角落里。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地板,雙臂環(huán)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我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帶著回音的呼吸聲。聽到了角落里,某個未曾清理干凈的縫隙里,極細微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緩慢蠕動的窸窣聲。聞到了灰塵在黑暗中沉降的味道,聞到了地板深處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潮濕霉味。
這些聲音,這些氣味……它們曾經是我世界的全部,是我賴以生存的土壤。它們代表著安全,代表著……沒有失去。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這片熟悉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黑暗里。像一只受傷的野獸,退回自己最安全的巢穴,舔舐著鮮血淋漓的傷口。
林溪……我在這里。我回來了。回到了黑暗里。腐爛也沒關系。
這樣……你會回來嗎?
黑暗中,時間失去了意義。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一片永恒的、粘稠的墨色。我像一株被強行拔離土壤的植物,又被重新塞回了不見天日的角落,迅速地枯萎下去。
身體蜷縮在沙發(fā)與矮幾形成的狹小三角區(qū)里,地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骨髓。饑餓感最初像燒灼的火焰,在胃里翻騰,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絞痛。我嘗試忍耐,用意志力對抗著本能的吶喊。但很快,那燒灼感就變成了麻木的鈍痛,最終化為一片虛無的空洞。喉嚨干得如同龜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粗糙的砂礫。身體里的水分仿佛被這無邊的黑暗一點點抽干,皮膚變得緊繃、干燥。
但我毫不在意。身體的痛苦,反而像是一種必要的獻祭,一種虔誠的證明。我用這具軀體的衰敗,向這片黑暗、向那個可能存在的、維系著林溪的規(guī)則,獻上最卑微的供奉。
意識在饑餓、脫水和極度的精神消耗下,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清醒和昏睡的界限被徹底打破。無數混亂的碎片在腦海中翻騰、沖撞。
有時,是初見時她站在光暈里的樣子,笑容燦爛,遞來那盆小小的玉樹。
有時,是她在海邊礁石上張開雙臂,背對著燃燒般的海天,美得驚心動魄。
有時,是她說出“宿命”二字時,那雙深不見底的、帶著悲憫和決絕的眼睛。
更多的時候,是最后那一刻——她穿著慘白的睡裙,空洞地望著我,身體如同斷線木偶般倒下的慢鏡頭。那沉悶的撞擊聲,在幻覺中被無限放大,震得我耳膜生疼。
每一次幻覺中她倒下,我都會在黑暗中猛地抽搐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汗水浸透了后背,冰冷粘膩。
“回來……求你……”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發(fā)出破碎的氣音,像瀕死之人的囈語。
除了沉溺于痛苦的幻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像一截在泥土深處等待腐爛的樹根,用全部的意志力,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每一次樓道里傳來腳步聲——無論是沉重的、輕快的、還是遲疑的——我的心跳都會瞬間飆升至極限,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身體會不受控制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那扇緊閉的門上。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捕捉著門外的每一個細微聲響:鑰匙的碰撞?手指叩擊門板?呼吸聲?
然而,每一次,腳步聲都只是路過。它們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樓梯的盡頭。每一次希望的燃起,都伴隨著一次更加沉重的跌落。心臟在一次次徒勞的狂跳和失望的驟停中,變得傷痕累累,疲憊不堪。
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更久?
身體越來越虛弱,意識也越來越昏沉。蜷縮的姿勢讓四肢麻木僵硬,像不屬于自己。黑暗不再是保護色,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墳墓,將我活埋其中。腐朽的氣息似乎更加濃郁了,縈繞在鼻端,帶著一種死亡般的甜膩。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一片混沌的虛無之際,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被忽略的異樣感,如同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過麻木的神經末梢。
不是聲音。
也不是光影。
是……氣味。
一縷極其細微、極其熟悉的……氣味。
那氣味如此微弱,混雜在濃郁的灰塵和腐朽氣息中,幾乎難以分辨。但它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開啟了我被黑暗和絕望封鎖的記憶之門。
是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帶著一種干凈的、溫暖的、蓬松的質感。像夏日午后晾曬在陽臺上的白襯衫被微風拂過時散發(fā)的氣息。
這味道……是林溪身上特有的味道。
每一次她靠近,帶著外面的陽光和微風,這干凈溫暖的氣息就會悄然彌漫開來,與房間里陳腐的味道形成鮮明的對比。
此刻,這縷熟悉的氣息,正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真實地,從門縫的方向……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像黑暗深淵里,垂落了一根蛛絲。
我猛地抬起頭,動作因為僵硬和虛弱而顯得極其艱難,頸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噠”輕響。干涸的眼眶因為用力而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但我死死地睜大著眼睛,盡管在純粹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在那一瞬間,被強行拽離了沉淪的泥沼,死死地釘在了那扇緊閉的門上!
那縷氣息……還在!
它如此微弱,仿佛隨時會被房間內濃重的腐朽吞沒,但它確實存在!像黑暗中的螢火,固執(zhí)地閃爍著。
是她嗎?是她回來了嗎?
巨大的、幾乎要將心臟撕裂的狂喜和一種滅頂的恐懼感同時攫住了我!身體因為極度的激動和虛弱而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我想站起來,想沖過去,但雙腿麻木得不聽使喚,像兩根沉重的木頭。我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像一只瀕死的蠕蟲,用肩膀抵著冰冷的矮幾邊緣,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挪動身體,朝著門口的方向爬去。
粗糙的地板摩擦著肘部和膝蓋的皮膚,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但我毫無所覺。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鼻尖,貪婪地、近乎窒息地捕捉著那縷從門縫滲入的、微弱的、陽光般的溫暖氣息。
近了……更近了……
終于,我狼狽不堪地爬到了門邊。后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喉嚨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著灰塵,粘膩地糊在臉上。
我仰起頭,將臉緊緊地貼在門縫上。
那縷溫暖、干凈、帶著陽光味道的氣息,變得清晰了一點點。
是她!一定是她!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著,像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喜悅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幾乎沖垮了虛弱的身體。我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如同灌了鉛般沉重的手臂,手指摸索著,尋找著門把手。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
找到了!
我死死地攥住門把手,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來一種真實的觸感。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這刺痛像一劑強心針,讓我?guī)缀鯗o散的精神猛地凝聚起來。
回來……你終于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把自己關起來了……你看,我在這里……腐爛也沒關系……
只要你回來……
黑暗中,我死死攥著門把手,像攥著唯一的救命稻草。身體因為激動和虛脫而抖如篩糠。我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陽光味道的氣息混合著門縫的灰塵涌入鼻腔。
然后,用盡全身殘存的、最后一點力氣——
“你好!”
一個清亮、帶著陽光溫度的聲音,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光暈,撞進我的耳膜。那聲音像初春冰面破裂的第一聲脆響,干凈利落,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強忍著生理性的淚水,試圖聚焦。
光暈的中心,站著一個女孩。
她就在那里,背對著樓道盡頭那扇灑滿金色塵埃的窗戶。午后的陽光仿佛特意為她加冕,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她穿著一條簡單的淺藍色連衣裙,裙擺隨著她微微前傾的動作輕輕晃動著。她的笑容極其燦爛,毫不設防地展露著潔白整齊的牙齒,眼睛彎成了兩枚明亮的月牙,里面盛滿了毫無陰霾的笑意,像夏夜最晴朗的星空直接傾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