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狗的嗚咽聲斷在第七道街口。

陳守業(yè)看見那團(tuán)黃毛倒在血泊里。剛才還在前面引路的影子，現(xiàn)在只剩只后腿在抽搐，踢起的泥點濺在阿秀的破鞋上，像滴沒擦凈的血。

“狗死了。”阿秀的聲音比風(fēng)還輕，眼睛盯著地上的狗，睫毛上沾著的米糠簌簌往下掉。王翠蓮?fù)蝗晃孀∷淖欤缚p里漏出的氣帶著股餿味——前面街口插著面黃旗，旗下跪著個穿明軍盔甲的人，背影眼熟得很。

陳守業(yè)拽著她們往斷墻后縮，磚縫里的草刮得人臉疼。他認(rèn)出那人是誰了，楊承祖的琵琶斜挎在背上，琴套被血浸成了黑紫色，像塊發(fā)了霉的豬肝。

“是楊將軍。”王翠蓮的指甲掐進(jìn)他胳膊，“他咋跪著？”

跪著的楊承祖突然直起身，把什么東西舉過頭頂，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陳守業(yè)瞇起眼，看見那是卷紙，邊角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像只垂死的白鳥。

“布防圖。”陳守業(yè)的喉嚨發(fā)緊，去年給楊將軍送竹筐時，見過他在案上畫這東西，筆尖蘸著朱砂，在宣紙上點出個個紅點，“那是西城的布防圖。”

街口的清兵突然笑起來，笑聲像破鑼在敲。有個戴紅頂子的胖清兵從帳里出來，靴子上的銅釘在太陽底下閃，照得楊承祖的臉慘白慘白的，像張浸了水的紙。

“楊將軍？”胖清兵的漢語帶著股膻味，腳邊的狼狗吐著舌頭，口水滴在楊承祖的靴尖上，“這圖……是你畫的？”

楊承祖的頭點得像搗蒜，懷里的琵琶滑下來，磕在石頭上發(fā)出空洞的響，像誰在嘆氣。“是……是末將親手繪制，”他的聲音抖得像篩糠，“西城的炮位、兵力……都在上面，獻(xiàn)……獻(xiàn)給王爺……”

“王爺？”胖清兵嗤笑一聲，一腳踩在布防圖上，“咱們王爺是豫郡王多鐸，你這點東西，也配叫獻(xiàn)？”

陳守業(yè)看見楊承祖的肩膀突然塌了，像被抽走了骨頭。他想起城破前那晚，楊將軍在城頭彈琵琶，弦斷時罵了句“操他娘的”，那時的聲音比炮聲還響。

“還有……還有別的！”楊承祖突然想起什么，手在懷里亂摸，摸出個胭脂盒，打開來，里面的紅膏子已經(jīng)干成了塊，“王爺要是喜歡美人，煙雨樓的柳如是……才貌雙絕，末將……末將可以帶路！”

斷墻后的王翠蓮?fù)蝗煌厣线丝冢倌锘熘z。“畜生。”她的聲音低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阿秀被她摟得太緊，哼唧了一聲，像只被捏住的貓。

胖清兵的眼睛亮了，像狼見了肉。“柳如是？”他踹了楊承祖一腳，“還不快帶路！”

楊承祖爬起來時，琵琶掉在地上，被個清兵一腳踩碎，琴身裂成兩半，露出里面的夾層——不是什么金銀，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家書，上面“南京”、“小妾”的字樣被血水泡得發(fā)脹。

“走！”楊承祖的聲音突然不抖了，像破罐子破摔的豁口，“我知道她在哪兒！”

陳守業(yè)看著他們往煙雨樓方向走，楊承祖的背影佝僂著，像根被蟲蛀空的竹竿。有張紙從他懷里飄出來，打著旋兒飛，正好落在黃狗的尸體上，是張沒寫完的家書，最后一句是“待我歸來，教你彈《平沙落雁》”。

“他咋不跑？”阿秀突然問，小手摳著斷墻上的泥。

王翠蓮沒說話，拽著她往另一條巷鉆。陳守業(yè)殿后，看見那封家書被風(fēng)吹得貼在狗尸上，像給死狗蒙了塊遮羞布。

巷子里堆著些燒焦的門板，有塊上面還貼著“闔家平安”的紅帖，現(xiàn)在紅得像血。阿秀突然停住腳，指著門板后面，那里有個穿綠衫的影子，正往墻縫里鉆，發(fā)髻上的玉簪閃了下，像塊碎玻璃。

“是柳姑娘。”王翠蓮的聲音發(fā)顫，去年繡坊的老板娘請柳如是題字，她去送過繡品，見過那支玉簪，“聽說她不肯跟富商走，要留在揚州。”

柳如是也看見他們了，突然往這邊跑，裙角掃過地上的血，像朵被染紅的花。“別往南！”她的聲音喘得厲害，玉簪歪在耳邊，“南門堵滿了尸體，清兵在那兒殺人取樂！”

陳守業(yè)還沒來得及問，街口就傳來馬蹄聲，楊承祖的聲音像把鈍刀子：“就在這兒！柳如是肯定藏在附近！”

柳如是突然往斷墻后跑，王翠蓮拽著阿秀往旁邊躲，陳守業(yè)被擠在中間，后背撞在磚上，疼得像被竹篾勒過。他看見柳如是往墻縫里塞了個東西，是個錦囊，繡著朵梅花，然后轉(zhuǎn)身往另一個方向跑，故意踩得樹枝嘩嘩響。

“在那兒！”胖清兵的喊聲震得人耳朵疼。

陳守業(yè)趁機(jī)摸出那個錦囊，打開來，里面是半塊玉佩，刻著個“柳”字，還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往北，找史督師”。字跡娟秀，卻帶著股硬氣，像她本人。

“史督師不是從南門跑了嗎？”王翠蓮的眉頭擰成個疙瘩。

阿秀突然指著天上，那里飄著片紅綢，是從柳如是裙角撕下來的，被風(fēng)吹得像只斷了翅膀的鳥。“她騙他們。”孩子的聲音很輕，“就像娘騙那些婦人一樣。”

陳守業(yè)把錦囊塞進(jìn)懷里，玉佩硌得胸口疼。他想起剛才楊承祖的臉，想起柳如是奔跑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城像個大竹筐，他們都是里面的螞蚱，怎么蹦跶都跳不出去。

往北的路更難走，尸體堆得像小山，阿秀突然嘔吐起來，把早上吃的半塊窩頭全吐了，酸臭味混著血腥味，像壇餿了的醋。

“忍忍。”王翠蓮?fù)炖锶藟K土，“吃點土就不惡心了。”

陳守業(yè)看見土從阿秀嘴角掉下來，混著眼淚，像塊發(fā)了霉的糕。他想起楊承祖的琵琶，想起柳如是的玉簪，想起那封蓋在狗尸上的家書，突然想笑，笑出聲來，像被竹竿捅了的馬蜂窩。

“你瘋了？”王翠蓮捂住他的嘴，眼睛瞪得像銅鈴。

他掰開她的手，指著前面街口，那里跪著黑壓壓的一片人，都是被清兵抓來的，楊承祖也在里面，頭埋得比誰都低。帳簾掀開，走出來個穿黃馬褂的，臉膛黝黑，眼睛像鷹隼，正是豫郡王多鐸。

“你就是楊承祖？”多鐸的聲音不高，卻像鞭子抽在人身上，“布防圖呢？”

楊承祖趕緊從懷里掏出那卷紙，雙手捧著遞上去，膝蓋在地上挪了兩步，像條蛆。“在這兒！王爺，有了這圖，揚州城就是您的囊中之物！”

多鐸沒接，眼睛往人群里掃，像在找什么。“聽說揚州有個柳如是？”他突然問，聲音里帶著點玩味。

楊承祖的臉一下子亮了，像點著的油燈。“有！有！是煙雨樓的頭牌，才貌雙絕，奴才這就去把她找來給王爺助興！”

“不必了。”多鐸擺了擺手，對旁邊的親兵說，“把那個女人帶過來。”

陳守業(yè)看見兩個清兵架著個人走過來，是柳如是。她的綠衫被撕了個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披散著，像團(tuán)亂草，可眼睛亮得嚇人，像兩團(tuán)火。

“就是她？”多鐸的手指在她臉上劃了下，像在掂量貨物。

柳如是沒說話，突然一口唾沫啐在楊承祖臉上，聲音尖得像刀子：“叛徒！我柳如是就是死，也不會跟你這敗類同流合污！”

楊承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手在懷里摸了摸，想掏什么，又放下了，最后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像塊沒臉見人的石頭。

多鐸突然笑了，笑得像狼。“有點意思。”他揮了揮手，“帶下去，好好‘伺候’。”

清兵架著柳如是往帳里走，她的鞋掉了一只，光著腳踩在楊承祖面前的地上，血印子像朵盛開的花。“楊承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她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最后被帳簾擋住，只剩點余音在風(fēng)里飄。

楊承祖還跪在那兒，臉上的唾沫干成了塊，像層殼。多鐸看都沒看他，更沒看那卷布防圖，轉(zhuǎn)身進(jìn)了帳。一陣風(fēng)吹來，布防圖被掀起來，打著旋兒飛，最后落在不遠(yuǎn)處的尸體堆上，正好蓋住個明軍的臉，像給死人蒙了塊臟布。

陳守業(yè)拽著王翠蓮?fù)赝耍⑿愕哪樎裨谀赣H懷里，不敢再看。他看見楊承祖慢慢站起來，像具沒上油的木偶，往帳外走，路過那堆尸體時，被布防圖絆了下，差點摔倒，他低頭看了看，沒撿，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比剛才更佝僂，像根快折的蘆葦。

“他去哪兒？”阿秀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翠蓮沒說話，往阿秀嘴里塞了塊干硬的窩頭。“吃。”她的聲音像石頭，“吃完了還要走。”

陳守業(yè)最后看了眼那堆尸體，布防圖的一角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像面小小的白旗。他想起楊承祖彈斷的琵琶弦，想起柳如是撕碎的紅綢，想起自己懷里的半塊玉佩，突然覺得這城真的像只破竹筐，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筐里的爛菜葉，遲早要被倒在糞堆里。

往北的路越來越暗，煙越來越濃，嗆得人睜不開眼。阿秀在王翠蓮懷里睡著了，嘴里還嚼著窩頭，像只填鴨。陳守業(yè)的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下，低頭看，是個小孩的手，從尸堆里伸出來，手指還攥著，像在抓什么。

他想起柳如是的紙條，“往北，找史督師”。史督師？史可法現(xiàn)在在哪兒？或許早就跑沒影了，或許也成了這尸堆里的一員。

風(fēng)里飄來股焦糊味，是從煙雨樓方向來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像塊燒紅的鐵。陳守業(yè)突然想起柳如是發(fā)髻上的玉簪，現(xiàn)在大概也化成灰了，混在煙里，飄得滿城都是，像場下不完的黑雪。

“爹，”阿秀突然醒了，指著天上，“星星。”

陳守業(yè)抬頭，天上沒有星星，只有煙，黑沉沉的，像口倒扣的鍋。他摸了摸懷里的半截竹篾，是從李嬸家地窖那只破筐上拽的，青黃相間，還帶著點潮氣。

“阿秀，”他突然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等出去了，爹給你編個風(fēng)箏，不用竹筐。”

王翠蓮沒回頭，只是把阿秀摟得更緊了。夜色里，他們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長，像三條在泥里掙扎的蟲子。

前面的街口傳來清兵的笑聲，還有女人的哭喊，像把鈍刀子，一刀刀割在人的心上。陳守業(yè)拽著王翠蓮拐進(jìn)另一條巷，腳下的尸體越來越多，有時能踩到軟軟的東西，是人的腸子，像團(tuán)沒收拾干凈的亂麻。

他知道，往北也逃不掉，往南也逃不掉，這揚州城，早就成了個大墳場，他們這些活著的，不過是還沒埋的死人。

但他還是得走，牽著王翠蓮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像牽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懷里的竹篾硌得胸口疼，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想起柳如是的話，“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突然覺得，做鬼或許比做人好，至少不用再逃了。

可他不能死，他得帶著王翠蓮和阿秀活下去，哪怕像條狗，像只耗子，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看看這破竹筐，到底還能爛成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