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冬至·燈盡
- 蟬聲停在告別時
- 雪葵花
- 2100字
- 2025-08-14 21:39:00
(2092年 12月 21日—22日,)
【題記】
“人一生會死兩次,一次是呼吸停止,一次是被世界遺忘。
我們努力把第二次往后推,推到冬至后的第一縷晨光。”
——白黎·2092年 12月 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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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霜降在窗
12月 20日深夜,南城罕見地下霜。
白黎的臥室推窗即合歡樹,枯枝上掛著一層薄薄的冰衣,像歲月披在她身上的最后一件紗。
氧氣機的嗡鳴聲比平日低,像疲憊的鼓手,敲不動更深的夜。
她平臥在床,臉陷進雪白枕頭,呼吸短促,卻帶著節奏——
吸,呼;吸,呼……
每一次停頓,都像在練習告別。
季明坐在床沿,右手握著她的手,左手端著一只搪瓷杯,杯里盛著桂花酒釀圓子的最后一口湯。
湯早已涼透,卻仍是他們冬至必吃的儀式。
他 90歲,起搏器電池即將耗盡,醫生讓家屬考慮“是否再次更換”。
家屬只有他自己,他決定不換。
“換電池也是換我,不如留點電量給她。”
他對醫生說。
霜花一點點爬上窗欞,像有人在外頭用指甲刻字。
季明抬頭,看見冰凌里倒映出1979年的自己——
19歲的少年,舉著一把舊傘,在合歡樹下等一個扎低馬尾的姑娘。
他眨眨眼,冰凌碎裂,倒影散成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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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倒數的光
12月 21日零點,冬至。
白黎的呼吸突然變得綿長,像潮水退到最遠的天際。
季明俯身,把耳朵貼在她唇邊,聽見一句極輕極輕的話:
“燈……暗了。”
他抬手,調亮了床頭那盞仿古油燈——
燈芯短得可憐,火苗卻倔強地跳。
氧氣機發出“嘀嘀”低電警報,紅燈一閃一閃。
季明從輪椅后背抽出一根延長線,插上備用電池,動作熟練得像當年修儀器。
白黎的指尖動了動,在他掌心寫下:
【別再折騰。】
季明回寫:
【折騰是我對你的終身職業。】
窗外,第一朵雪花落下,像一封信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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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世同屏
凌晨兩點,知知帶著兒子、兒媳和曾孫女從劍橋視頻連線。
屏幕里,四代女人擠在一張沙發上,背后是倫敦的冬夜。
曾孫女奶聲奶氣:“祖祖,冬至快樂!”
白黎抬手,對鏡頭比了一個緩慢的手勢:
【快樂,快樂。】
聲音發不出,但屏幕那端的人全都哭了。
季明把手機放在白黎枕邊,鏡頭對準合歡樹。
枯枝在雪里晃動,像替他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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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后的桂花酒
凌晨四點,季明把保溫桶重新加熱。
白黎已經喝不下固體,他便把圓子濾掉,只留下甜湯。
他用小勺子舀起,吹了又吹,送到她唇邊。
她抿了一小口,舌尖嘗到桂花的苦甜,眼角彎成月牙。
“……還是1979年的味道。”
這是她今天說出的最長的一句話。
季明把剩下的湯倒進窗臺上一只空花盆里——
花盆里埋著去年立春埋下的合歡種子,至今未發芽。
“讓它也嘗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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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停電一分鐘
凌晨五點十七分,小區突然斷電。
氧氣機停止嗡鳴,房間陷入漆黑。
季明摸索著點燃那盞仿古油燈,火苗搖晃,墻上的影子忽大忽小。
白黎的呼吸驟然急促,像被無形的手掐住。
他俯身,嘴唇貼近她耳邊,低聲唱起周杰倫的《晴天》——
跑調的旋律在黑暗中飄,像一條不肯沉沒的小船。
歌聲里,白黎的呼吸慢慢平順。
她抬起手,指尖在他掌心畫了一個圓。
那是他們19歲時約定的暗號:
【圓,代表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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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晨光里的和解
清晨六點二十七分,天邊泛起蟹殼青。
電來了,氧氣機重新低鳴。
但白黎的指尖已經冰涼。
季明沒有叫醫生,他知道,叫與不叫,結局都一樣。
他把油燈調到最亮,讓火光在她臉上跳舞。
他握著她的手,開始說話——
聲音不高,卻像跨越了整個世紀:
“1979年,我把唯一的傘給你,自己淋成落湯雞;
1999年,我把唯一的戒指給你,自己欠了一屁股債;
2019年,我把唯一的自由給你,自己走進牢籠;
2092年,我把唯一的心跳給你,自己準備關機。”
他停頓,輕輕補充:“現在,我把唯一的告別留給你,自己先學會不哭。”
白黎沒有睜眼,但嘴角微微上揚。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到鬢角,落在枕頭上,洇成一朵小小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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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樹下的燈
上午八點,護工小劉帶著白布進來,又悄悄退出去。
季明把白布折好,放在床頭,沒有展開。
他推著輪椅,把白黎抱到合歡樹下——
樹下的雪已經化了,露出濕潤的泥土。
他把那盞油燈放在樹根旁,火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滅。
他坐在輪椅上,背靠著樹干,左手握著白黎的手,右手握著那把1979年的銅跳刀。
刀尖插進泥土,像插進一段舊時光。
他輕聲說:“我陪你最后一程,不讓你一個人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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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冬至的零點零一分
2092年12月22日零點零一分,季明的心跳在監護儀上拉成一條直線。
沒有電閃雷鳴,沒有狂風暴雨,只有雪悄悄落在合歡樹枝頭,像給世界蓋了一層白紗。
護工小劉發現時,兩人依舊保持著坐姿——
白黎靠在季明肩上,季明靠著合歡樹,
像兩尊被歲月遺忘的雕像。
他們的手心里,各握著半張車票——
一張寫著“自由”,一張空白,
在冬至的寒風里,終于拼成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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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聲·未完的春天
2093年立春,合歡樹下長出一株嫩綠的小芽。
沒有人澆水,沒有人施肥,
只靠著冬至那夜埋在泥土里的桂花酒釀圓子湯。
芝麻貓每日蹲守,尾巴蓋在芽尖上,像守護一盞小小的燈。
路過的孩子說:
“那棵樹怎么冬天發芽?”
老人答:
“因為它記得,有一對老人把春天種在了冬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