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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毒舌

第二次正式的咨詢約在俱樂部臨時為蘇靜默安排的心理咨詢室。

房間不大,布置得卻很標準。

兩張單人沙發(fā),一張茶幾,色調(diào)是溫和的米白與淺灰。

窗簾拉著,只開了一盞暖黃色的落地燈,試圖營造出一種安全放松的氛圍。

蘇靜默坐在其中一張沙發(fā)上雙腿交疊,背脊挺直。

她面前的平板電腦上,顯示著一份SCL-90癥狀自評量表。

這是最基礎,也是最常規(guī)的心理健康篩查工具。

門被推開。

沒有敲門。

沈淵走了進來,反手將門關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他換了身干凈的隊服,但頭發(fā)依舊亂糟糟的,眼下的青黑甚至比昨天視頻里看到的更重。

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頹喪感。

他徑直走到另一張沙發(fā)前陷了進去,姿勢懶散卻充滿了無聲的對抗。

蘇靜默沒有多余的寒暄。

她將平板電腦放到茶幾上推到他面前。

“沈先生,在你決定是否要接受長期咨詢前,需要先完成這份評估。”

她的語調(diào)平鋪直敘。

沈淵垂著眼皮,掃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條目。

“軀體化、強迫癥狀、人際關系敏感、抑郁、焦慮、敵對、恐怖、偏執(zhí)、精神病性……”

他一個詞一個詞地念出來,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嘲弄的意味。

“蘇醫(yī)生,你們就是用這些詞,把人分門別類的?”

蘇靜默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我們用這些工具來理解你正在經(jīng)歷的困擾。”

“困擾?”

沈淵嗤笑,終于抬起了頭。

他拿起平板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點選。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

那動作不像是在回答問題,更像是在玩一款名叫連連看的消除游戲。

不到兩分鐘,他就把平板啪地一聲扔回茶幾上。

力道之大,讓那薄薄的金屬板都發(fā)出了抗議的嗡鳴。

“好了。”

蘇靜默拿回平板。

屏幕上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自動生成了分析圖。

九個因子,每一項的得分都突破了最高閾值,紅色的警戒條幾乎要撐破屏幕。

【軀體化:嚴重。】

【抑郁:嚴重。】

【敵對:嚴重。】

【……】

每一項都是最壞的結(jié)果。

按照這份量表的標準,坐在她對面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應該立刻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精神全面崩盤的樣本。

【內(nèi)心OS:演。】

【接著演。】

【去年奧斯卡沒請你去頒獎,真是整個評委會的損失。】

蘇靜默放下平板,平靜地迎上他的挑釁。

“沈先生,量表不是比慘大會。”

“分數(shù)再高俱樂部也不會給你加工資。”

空氣凝固了。

沈淵原本靠在沙發(fā)里的身體,慢慢地一點點地坐直了。

他向前傾身,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

這是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勢。

他沒有暴怒,也沒有反唇相譏。

他只是用一種全新的,帶著審視和探究的姿態(tài)重新打量著蘇靜默。

那感覺就像一個獵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追蹤的獵物,對他露出了一個有趣的表情。

“蘇醫(yī)生。”

他開口了。

“你內(nèi)心戲這么多,不如轉(zhuǎn)行去寫小說?”

蘇靜默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

盡管只有零點幾秒,但她能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失序。

她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大腦卻在飛速運轉(zhuǎn)。

他在詐我?

還是他真的……看穿了什么?

不。

不可能。

她的表情管理是教科書級別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選擇最穩(wěn)妥的應對方式,否認。

“不懂?”沈淵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你剛才在想我在演戲,對不對?”

他不是在疑問。

是陳述。

蘇靜默沒有回答。

沉默有時候是最好的武器,但此刻卻成了默認。

“你覺得我故意把所有選項都選到最嚴重,是在跟你示威,或者說是在用一種很幼稚的方式,表達我的不合作。”

他繼續(xù)說,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在蘇靜默剛剛閃過的念頭上。

“所以你才會說,這不是比慘大會。”

“因為在你的劇本里,我這個不聽話的病人需要被敲打一下,讓他知道他的小把戲早就被你這個專業(yè)的醫(yī)生看穿了。”

房間里那盞暖黃色的燈此刻顯得格外刺目。

蘇靜默感覺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僵硬。

這是她職業(yè)生涯里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她的面具被人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一角。

而撕開它的人是她的病人。

是那個昨天還在電話里向她求救的瀕死的野獸。

【內(nèi)心OS:有意思。】

【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他不是在求救。】

【他在測試。】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評估我這個飼養(yǎng)員到底有多少斤兩。】

【昨晚的崩潰是真的,此刻的攻擊也是真的。】

【一個高智商的,極度敏感的,被創(chuàng)傷逼到絕境的獵手。】

蘇靜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提了一下。

一個極細微的弧度旋即消失。

“看來我不需要這份量表了。”

她開口,語調(diào)恢復了之前的冷靜。

“你已經(jīng)用行動給了我更精確的數(shù)據(jù)。”

她將平板電腦的屏幕關掉,放到一旁。

“偏執(zhí),多疑,極強的攻擊性,以及……病態(tài)的洞察力。”

她迎上沈淵的逼視,一字一頓。

“沈淵你不是在演。你只是在用一種夸張的方式,告訴我你就是這么想的。”

“你覺得全世界都對你充滿敵意。”

“你覺得所有試圖靠近你的人,都別有用心,包括我。”

“你覺得你的痛苦無法被量化,無法被理解,所以你干脆把它撕碎了扔到我臉上。”

這一次輪到沈淵沉默了。

他臉上的那點戲謔慢慢褪去,重新覆上一層冰冷的硬殼。

蘇靜默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贏回了這一局的主動權(quán)。

“心理咨詢的基礎是信任。既然你認為我在寫劇本,那我建議今天的咨詢可以到此為止。”

她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態(tài)。

“你可以向俱樂部申請,更換心理醫(yī)生。”

她表現(xiàn)得干脆利落,甚至帶著點“你這種麻煩的病人我還不伺候了”的職業(yè)性冷漠。

【內(nèi)心OS:第四步,植入依賴。】

【第一階段,完成。】

【現(xiàn)在是推開他的時候了。】

【人不會珍惜輕易得到的東西。】

【尤其是像他這樣驕傲的野獸。】

【我必須讓他意識到,我不是他可以隨意挑釁和測試的普通醫(yī)生。】

【我隨時可以走。】

【而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沈淵沒動。

他就那么坐著,仰頭看著站著的蘇靜默。

咨詢室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對峙。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一個居高臨下,一個沉默如山。

許久。

“我昨天為什么要給你打電話?”

他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蘇靜默沒有回答。

“因為俱樂部給我的名單上,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

沈淵自問自答。

“蘇醫(yī)生,你以為你有得選,我也有得選?”

他站了起來。

一米八幾的身高,讓他瞬間在氣勢上反壓過來。

“在這個破俱樂部里,你跟我都是被關進籠子里的。”

“唯一的區(qū)別是你的籠子看起來更光鮮一點。”

他說完沒有再看蘇靜默。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在手搭上門把手的時候,他停住了。

“那份量表,我明天重新填。”

“還有。”

他頓了頓。

“別再心里給我寫劇本了,蘇醫(yī)生。”

“你的表情藏不住事。”

門開了又關上。

房間里重歸寂靜。

蘇靜默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依舊是平滑的沒有溫度的。

真的……藏不住嗎?

她走到窗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午后的陽光涌了進來,刺得她瞇起了眼。

筆記本電腦的散熱風扇,還在輕微轉(zhuǎn)動。

一切都和剛才一樣。

但蘇靜默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

那頭被她定義為獵物的野獸,剛剛朝她露出了獠牙。

并且告訴她。

在這場名為治療的狩獵游戲里。

誰是獵人還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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