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空氣又冷又硬。

蘇靜默每一步都踩在光潔的瓷磚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通道里回響，顯得格外孤單。

張誠那句不能為我賺錢的人，連機器都不如，還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那不是一個人能說出來的話。

那是資本發(fā)出的噪音。

【內(nèi)心OS：好一個資本家嘴臉。】

【連機器都不如？你家的機器會得PTSD嗎？】

【下次財務報表，建議你把選手直接列為固定資產(chǎn)，記得每年計提折舊?！?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路過訓練室，玻璃墻內(nèi)鍵盤和鼠標的敲擊聲密集。

選手們年輕的臉龐被屏幕的光照得慘白，每個人像是一條被精準上好發(fā)條的流水線零件，不知疲倦地重復著相同的操作。

墻上還掛著巨幅的宣傳海報。

海報的主角，是沈淵。

照片上的他穿著戰(zhàn)隊隊服，手上捧著金色的獎杯，桀驁地抬著下巴，睥睨著鏡頭。

“不敗神話，天生為王。”

八個燙金大字，印在他的身側。

蘇靜默停下腳步，看著海報上的那個人。

一個被塑造成神的產(chǎn)品。

一個被標價幾千萬的IP。

一個會走路的印鈔機。

張誠的每一個詞都精準的點中了她最無法容忍的地方。

她收回視線，繼續(xù)往前走。

必須冷靜。

她是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不能被情緒左右。

可那份被動了手腳的合同，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

法律賠償責任。

這六個字，是懸在她職業(yè)生涯上方的一把利劍。

終于她走到了自己那間咨詢室的門口。

她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很安靜。

沈淵的預約時間還沒到。

蘇靜默走到辦公桌前，放下文件袋，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

她做了一套例行的準備工作。

給香薰機里滴上兩滴有安撫作用的薰衣草精油。

檢查錄音筆的電量。

整理桌面，確保沒有任何會分散病人注意力的雜物。

當她彎腰去整理書架最下面一排的專業(yè)書籍時，動作頓住了。

一本《創(chuàng)傷與復原》的厚皮書，被往外抽動了大概一公分。

一個極其微小的錯位。

但蘇靜默記得很清楚，她有輕微的強迫癥，離開房間前，所有的書都會被推到與書架邊緣完全齊平。

她伸出手將那本書抽了出來。

書的后面，靠著書架的內(nèi)壁，靜靜地躺著一個白色的小藥瓶。

沒有標簽。

蘇靜默的心猛地一跳。

她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的小藥片在手心。

藥片很小，中間有一道刻痕。

普萘洛爾。

一種β受體阻滯劑，常用于治療心律失常，但小劑量使用時，能有效抑制腎上腺素引起的生理反應。

比如心跳過快和雙手震顫。

在電競圈這幾乎是半公開的秘密。

某些選手會用它來克服比賽時的緊張，保持操作的絕對穩(wěn)定。

它不是禁藥，但濫用后果不堪設想。

蘇靜默的腦子飛速運轉。

她給沈淵開的處方是舍曲林，一種用于治療抑郁和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SSRI類藥物。

兩種藥完全不同。

她立刻打開自己的平板電腦，調(diào)出沈淵的用藥記錄。

上面清晰地顯示，她開給他的藥他一次都沒有去合作的藥房取過。

他騙了她。

他根本沒有遵從醫(yī)囑。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療自己。

【內(nèi)心OS：好家伙?！?

【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偷梁換柱?！?

【舍曲林太慢，普萘洛爾立竿見受害者。你是想治病，還是只想贏？】

【還是說，你已經(jīng)分不清這兩者的區(qū)別了？】

蘇靜默把藥瓶放回原處，把書推回原位，一切恢復原狀。

她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等待。

幾分鐘后，門被敲響了。

“進?！?

沈淵推門進來，還是那副樣子，穿著寬大的黑色連帽衫，帽子戴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

他帶著一身的寒氣，坐到了對面的沙發(fā)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一言不發(fā)。

蘇靜默看著他。

今天的沉默和以往不同。

“我們聊聊藥物吧。”蘇靜默先開口了，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沈淵的身體僵了一下，但幅度很小。

“沒什么好聊的?！彼_口，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我開給你的藥，你感覺怎么樣？”蘇靜默繼續(xù)問，像一個最常規(guī)的醫(yī)生。

“就那樣?！彼ё秩缃?。

“‘就那樣’，是哪樣？”蘇靜默追問，“副作用大嗎？情緒上有改善嗎？睡眠質(zhì)量呢？”

一連串的問題讓沈淵煩躁起來。

他從沙發(fā)里抬起頭，帽檐下露出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你煩不煩？”

“吃了就是吃了，哪有那么多感覺？”

蘇靜默沒有被他的攻擊性激怒。

她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然后拋出了那個真正的問題。

“你覺得藥物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沈淵的呼吸停頓了一秒。

他藏在帽檐陰影下的臉看不清表情。

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許久。

他忽然扯動嘴角，那是一個極具嘲諷意味的弧度。

他抬起臉，直視著蘇靜默。

“至少比你有用?！?

這句話是對她職業(yè)能力最徹底的否定。

也是一句最殘忍的實話。

對于急于重返賽場的他來說，能讓他雙手停止顫抖的藥，確實比一個喋喋不休的心理醫(yī)生，有用多了。

【內(nèi)心OS：好?！?

【很好?！?

【張誠用合同逼我，你用謊言騙我?！?

【你們一個想讓機器開動，一個想親手給機器上潤滑油?！?

【合著全世界就我一個傻子，還想把機器當人修？】

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幾乎要將蘇靜默吞沒。

她看著眼前的少年。

這個被粉絲捧上神壇，被資本壓榨干凈，正在用最危險的方式試圖自救的少年。

他不是在攻擊她。

他是在求救。

蘇靜默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攏。

她沒有反駁，沒有爭論。

她只是站了起來。

這個動作讓沈淵有些意外，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蘇靜默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沈淵完全沒想到的動作。

她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徑直拿起了他放在沙發(fā)邊上的手機。

“你干什么？”沈淵的聲音瞬間變得警惕。

蘇靜默沒有回答。

她解鎖了他的手機。

密碼是他的生日，最簡單的那種。

她打開通訊錄，找到了那個備注為張經(jīng)理的號碼，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通了。

“喂？沈淵？”張誠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蘇靜默把手機舉到自己嘴邊，按下了免提。

她對著電話，也對著一臉錯愕的沈淵，清晰地說道。

“張經(jīng)理，是我，蘇靜默?！?

“關于下周表演賽的事，我同意了?！?

“我保證，他會上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