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客廳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金帶。林慧靠在沙發上翻育兒書，指尖劃過“胎動”那一頁時，小腹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鼓脹，像有條小魚在水里擺了擺尾巴。她愣了愣，剛想低頭去看，那感覺又沒了。

“明遠，你過來！”她揚聲朝陽臺喊。周明遠正蹲在那兒修扳手，藍色工裝的袖子卷到肘彎，小臂上沾著圈機油，聽見喊聲手里的活計都沒放：“咋了？是不是渴了？我這就給你倒水?！?

“不是喝水?！绷只鄣穆曇魩еc發顫的興奮，“剛才……剛才孩子動了！”

扳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周明遠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帶起的風掀動了茶幾上的報紙。他想碰林慧的肚子，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縮回去，掌心的機油蹭在褲腿上，留下塊深色的印子：“動了？在哪動的？我摸摸?！?

林慧笑著把他的手按在小腹右側。剛貼上去沒兩秒，周明遠忽然“哎喲”一聲，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似的縮回手：“他踢我！”他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的光比陽臺那盞臺燈還亮，“這小子，勁兒還不??！”

“誰說是小子了？”林慧拍了拍肚子，小家伙像是聽懂了，又輕輕鼓了一下。她靠在周明遠肩上笑，鼻尖蹭到他工裝外套上的機油味，竟覺得比任何香水都安心。

周明遠的手又小心翼翼地放上去，這次沒再被踢，卻能清晰地摸到一塊小小的凸起，像顆剛發的嫩芽在土里拱?！翱隙ㄊ莻€小修理工?！彼种煨?，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知道他爸在修工具，著急打個招呼呢。”

“那也可能是個小花匠?！绷只巯肫鹱约夯ǖ甑拿倒?，“說不定是在模仿我修剪花枝呢。”

兩人正爭著給孩子“定職業”，周明遠忽然想起什么，轉身沖回陽臺。林慧聽見他翻工具箱的動靜，叮叮當當響了好一陣，再出來時手里拿著塊邊角料木頭，還有把磨得锃亮的刻刀。

“你要干啥？”她看著他盤腿坐在地毯上，把木頭夾在兩腿間。

“給咱孩子做個見面禮?！敝苊鬟h咬著嘴唇下刀，木屑簌簌落在他的工裝褲上，“我師傅當年收我當徒弟，送了把自己打的扳手，說‘干活得有趁手的家伙’。我也給咱孩子做一把，迷你版的。”

林慧湊過去看，他正把木頭削成扳手的形狀，動作笨拙卻格外認真。臺燈的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圈淡淡的陰影，鼻尖上沾著點木屑也沒察覺?！皠e累著眼睛?！彼焓窒霂退恋?，被他偏頭躲開。

“快好了?！彼蒙凹埓蚰ブ绢^柄，粗糙的木面漸漸變得光滑，“等晾干了，我再刻上名字?！?

那之后幾天，周明遠一有空就琢磨那把迷你扳手。維修鋪不忙的時候，他就坐在工作臺前，用細砂紙一點點拋光，連老李都打趣他：“你對這小木頭疙瘩，比對你那寶貝工具箱上心多了?！?

“那可不?！敝苊鬟h把迷你扳手舉到陽光下看，木頭的紋理在光里像條蜿蜒的河，“這是給我家接班人的第一份工具?！彼麖某閷侠锓鲋Ъ氼^馬克筆，在手柄末端一筆一劃地刻：“小遠”。筆畫歪歪扭扭，卻刻得很深，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嵌進木頭里。

林慧去維修鋪送午飯時，正看見他把迷你扳手往工具箱上掛。工具箱最上層掛著把老舊的扳手，銹跡斑斑的金屬柄上刻著個“周”字——是周明遠師傅送他的那把。新做的木頭扳手掛在旁邊，一老一小，像兩個站在一起的影子。

“掛這兒正好?！敝苊鬟h退后兩步端詳，眼里的得意藏不住，“等他長大了，我就把這兩把扳手都給他，告訴他這是咱老周家的傳家寶。”

“就兩把扳手?。俊绷只郯驯赝胺旁谧郎?，里面是她燉的排骨湯，“那我這花店的剪刀算不算？”

“算！都算！”周明遠幫她拉開椅子，忽然想起什么，從工裝口袋里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昨天劉哥給的肉松，說讓你拌粥喝，給孩子補營養?！?

林慧打開袋子，一股淡淡的芝麻香飄出來?！皠⒏缯媸?，天天惦記著我?！彼肫鹎皫滋烊ピ绮蛙?，劉哥硬塞給她兩個茶葉蛋，說“孕婦得多吃蛋白”。

傍晚散步時，夕陽把社區公園的長椅染成了橘紅色。林慧挽著周明遠的胳膊慢慢走，肚子被加寬的圍裙托著，步伐穩當又輕快。剛走到噴泉旁，就看見王姐和劉哥坐在長椅上說話，王姐手里拿著件小小的藍布褂子，針腳細密得像撒了把星星。

“小林，明遠！”王姐老遠就招手，把布褂子往林慧懷里塞，“剛改好的，你摸摸這料子，純棉的，剛出生的孩子穿正好?！彼钢淇诘乃删o帶，“我特意加了寬的，不勒胳膊?！?

林慧展開布褂子，上面還留著淡淡的肥皂香?！澳@手藝，比商場買的還好?！彼肫鹜踅惴b店關了以后，就在家接改衣的活兒，每天忙到半夜，“又讓您受累了?！?

“累啥？”王姐笑著拍她手背，“我這雙手閑不住，給孩子做點活兒，心里踏實。對了，劉哥給孩子熬了肉松，你可得天天吃?！?

劉哥從隨身的布袋里掏出個玻璃罐，里面的肉松蓬松金黃：“我放了點核桃碎，補腦子。”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家老婆子當年懷娃時就吃這個，你看我兒子現在多壯實?！?

周明遠接過罐子，蓋子擰得很緊，上面還貼了張便簽，寫著“每天一勺，溫水沖”。字跡是劉哥的，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爸x謝劉哥?！彼鋈话蚜只弁磉吚死?，“你們摸，說不定能感覺到胎動?！?

王姐和劉哥對視一眼，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王姐的手剛放上去，就“哎喲”一聲笑了：“動了動了！這小家伙，跟明遠小時候一個樣，皮實！”

劉哥也摸到了，眼里的光軟得像化開的蜜糖：“我看像小林，文靜里帶著股機靈勁兒。”

四個人坐在長椅上說話，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朵并蒂的花。王姐說起自己年輕時懷孩子，沒錢買新衣服，就把丈夫的舊襯衫改小了穿；劉哥聊起兒子第一次叫“爸”，他正在炸油條，激動得把油壺都碰倒了。

“其實啊，”王姐看著林慧的肚子，忽然嘆了口氣，“孩子就是老天爺給的勛章，再平凡的日子，有了這勛章，就啥苦都能咽下去了。”

周明遠低頭看林慧，她正把王姐給的小褂子往包里收，側臉在夕陽下柔和得像塊暖玉。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她，她在花店整理玫瑰，手指被刺扎了也沒吭聲，只是把血珠蹭在圍裙上。那時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總把“沒事”掛在嘴邊的姑娘，會成為他孩子的媽，會讓他覺得修扳手的日子都閃著光。

回家的路上，林慧忽然停下腳步，指著維修鋪的方向：“你那迷你扳手，能不能借我掛幾天？”

“你要它干啥？”周明遠有點納悶。

“我想讓孩子熟悉熟悉?！绷只勖亲有?，“萬一他真是個小修理工呢？總得提前認認自己的家伙。”

周明遠第二天一早就把迷你扳手取下來，用紅繩串了，掛在花店的收銀臺旁。林慧每次收錢，都能看見那小小的木頭扳手在風里輕輕晃，旁邊是她養的綠蘿，垂下來的藤蔓纏著紅繩，像給這小小的“傳家寶”系了條綠絲帶。

有天陳姐來送花，看見扳手笑了：“明遠這手藝，趕得上木匠了。”她忽然壓低聲音，“我給孩子織了雙小襪子，藏在儲藏室了，別讓他看見，不然又該說我多管閑事?！?

林慧看著陳姐轉身時佝僂的背影，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從懷孕到現在，她的圍裙口袋里總塞滿了東西：周明遠寫的孕期注意事項，王姐給的嬰兒襪樣，劉哥塞的肉松食譜，還有陳姐偷偷放的薄荷糖——說“孕婦怕熱，含顆糖涼快”。

晚上周明遠來接她，手里拿著那把迷你扳手?！巴踅阏f掛在花店不安全，還是放我工具箱里穩妥?！彼寻馐种匦聮旎乩习馐峙赃叄鋈坏皖^在林慧肚子上聽了聽，“小家伙今天沒鬧你吧？”

“沒鬧，乖著呢?！绷只劭吭谒成?，聽著他收拾工具的動靜，扳手碰撞的叮當聲，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都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夜深時，周明遠睡得很沉，林慧卻醒著。她摸了摸小腹，小家伙又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應她的目光。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落在工具箱上，老扳手和新做的木頭扳手并排掛著，在光里泛著淡淡的光澤。

她忽然想起王姐說的“勛章”?；蛟S新生命的重量，從來不是沉甸甸的負擔，而是給每個平凡日子的勛章。是周明遠放下扳手奔向她的慌張，是王姐燈下改小衣服的專注，是劉哥熬肉松時多放的那勺核桃碎，是這些藏在煙火氣里的惦記，讓柴米油鹽的日子都閃著亮，讓她和周明遠這樣的普通人，也能把日子過成值得驕傲的模樣。

周明遠翻了個身，下意識地把胳膊搭在她肚子上。林慧握住他的手，掌心的繭子蹭著她的手背，帶著熟悉的溫度。她知道，等天亮了，周明遠還會蹲在陽臺修他的扳手，她還會系著加寬的圍裙去花店忙活，而他們的孩子，會在這些瑣碎又溫暖的聲響里，慢慢長大，會知道自己的第一把扳手背后，藏著多少人笨拙又熱烈的期待。